楊依婕 臺東縣均一實驗高中
每年的這個時間,我都會回去看螢火蟲。
一年一年過去,從越來越叫人喘不過氣的時間中抽出了空檔,路上,為了逃離而帶上的耳機,在蟲鳴鳥叫隔著厚厚的玻璃傳來時也不曾拿下。疲累的眼看景色加速成一團雜彩,掠過。
長大,很無趣嗎?
到了晚上,我一邊走下山坡地,一邊想著。熟悉的地方依然熟悉,只是抽高的我看不見以前的景色。
「好久不見。」
阿伯也是,十年了,他的容貌甚至沒有改變。
「好久不見。」
天空半暗不亮的,世界只剩下輪廓。樹葉和天之間沒有分別,爬上去彷彿就能觸及天,毫無光彩的灰黑色交疊在了一塊。
神奇的是,我無法辨認眼前這棵樹,但我曉得它是綠色。
我很久沒有在這個時刻出門看風景,一切都像是以前沖洗的相片,有些陌生。世界是明亮的,明亮地呈現一切色彩雜訊,在近乎黑暗中探索事物的原樣,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總是在色彩雜訊中頭暈目眩的我不知有多久沒置身在單一中。
跟一群大人一起,跟在阿伯的腳步後頭,佈滿碎石的下坡,每一步都謹慎地踏出,踩穩,再前進。抬頭仰望,是已經被潑了一身黑的天空。
數年前的我還是個聒噪的女孩,急於揭開光點的秘密,在河川的石頭之間跳躍,只為了能更快點看到螢火蟲。那時身軀很小,開心可以輕易流遍全身;一雙眼坦然接納了黑暗,是因為還矮小地活在大人們的陰影中。
其實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無法想像自己長大後的樣子,正如我不能勾勒出大人們嚮往螢火蟲的眼神。只有阿伯不一樣,阿伯比我還了解螢火蟲。小時候的我總喜歡跑在他前面,把身後的大人們甩得遠遠地。如今我們比肩而行,大人們的談笑聲也越發強烈,幾乎要填滿了黑。
我不自覺地低下頭,這才發現腳下仍有殘影,是啊,天還亮著,醒著的時間要變多了。每年的這個時候,夏天的腳步都會和我們一起悄悄接近,點點繁星一個個浮現,華麗地懸掛著,比平常看到的更加燦爛。我其實想開口問阿伯,關於前方的星星們,然而我沒有出聲,阿伯也是。
水聲近了,身後的騷動聲也越發強烈,「小心腳步。」但其實潺潺溪水甚至淹不過腳踝。我踏上了石頭,鞋底的碰撞特別踏實,那是小時候佈下的路線,腳步已經不如過往輕盈,也許這就是成長的重量,一不小心就會越拖越重的,所以要提起步伐,抬起頭來。
看,前方。
樹林的輪廓已然溶在漆黑之中,然從漆黑中逐漸浮出的,是光。
一點一點的,牠們隱身在林間中,彷彿伸手可及卻不然,保持在恰恰好的距離。往前再走幾步,便能見到牠們最熱鬧的盛宴,飄忽不定地佈滿了整個小山坡「好像星星啊。」大人們這麼說著。
我輕聲反駁,不是的。不同於星星的安定,螢火蟲無時無刻都在閃爍,眨眼間就可能消失在黑暗中,你們沒看過星星緩緩墜落吧?螢火蟲在偶爾撈起之中,輕易地在手上綻放光芒後墜落,是的,墜落。
不曾被察覺的一段時光,落在世界上的步伐是那麼輕。
牠們落到路上的落葉之中,命不久矣了吧,身體卻頑強地繼續閃耀,在葉片的縫隙中為了點亮而點亮。那可是生命的光芒啊。
他們有經歷過成長嗎?在這個太過短暫的生命中,他們會因成長而感到痛嗎?或許吧,在身體慢慢成長、蛻變,不能像過往那樣生活時,肯定是會不安的吧,即使如此仍必須改變,一定會焦慮的吧。
你看他們發出的光芒,實在太過微弱了。
連一根指頭都照不太亮,也因為如此,我甚至感覺不到周遭除了黑暗之外的事物,天色完完全全暗了,只剩下黑白色塊在我眼中。
大人們點亮了手電筒,他們無法忍受黑暗(我並非不能理解看清腳下的路能帶來多大的安全感。正因如此,我希望我不要理解。)。刺眼的光在夜中特別強烈,幾乎要掩蓋掉了螢火蟲們。
我試著繞去他們後頭,躲避光線,摸索小徑的雙目卻與白光對上了。
所以我才討厭拿著手電筒,我討厭看見尖銳的光在我身上拓下陰影,太刺眼了,我想著,有些頭暈目眩地將自己從冰冷的光線中抽離。
剛轉回去時還看不見螢火蟲,明與暗在眼前形成一個漩渦,轉呀轉呀,在亮與不亮間幾乎要吞納掉微小的火光。
一旦瞳孔縮小,似乎就很難恢復,我蹲下身子將自己埋在黑暗裡,試圖睜大眼睛,捕捉更多牠們飛行的軌跡,卻無法看見方才的熱鬧。
「……有這麼少嗎?」
「今年少了,但比去年的多。」阿伯說,似乎是因為看到我蹲下而前來關切。
去年?去年是怎麼樣,其實我不記得了。唉。
夜晚的風很涼爽,漸漸把我的頭痛吹走了。我站起身,與阿伯並肩看著逐漸恢復的光點。大人們仍揮舞著手電筒,一把把強烈刺進森林,我不禁為自己身旁還有黑暗而感到安心。
長大?果然很無趣吧。
我再度嘗試撈起螢火蟲。其實他們很難捕捉,時高時低,速度不快但難以預測。畢竟牠們能一路往上飛——到達樹頂的天空——或許成為天上的星星。
當第三隻從我指縫溜走時,阿伯笑了。
「你以前很擅長。」
我收回了手,那句話的語尾還在空氣飄盪,連螢光都晃動了一下。
「因為我長大了吧?」
我應道,伸長的手慢慢地放下,這就是長大嗎?大人不是應該像阿伯那樣,成為螢火蟲的引路人嗎?
我其實知道的,我的雙眼能看見的螢火蟲已經越來越少,越發高挑的身體再也不能平視光點。從慢慢脫離陰影的日子起,我就在適應與充滿雜亂色彩的世界,而我也知道的,在漸漸麻痺太多色彩的同時,我也失去了對黑暗中的感知力。
夜晚,帶著涼意的風特別尖銳。
我向回程的溪畔走去,沒有往回看的勇氣,也不想仰頭凝望星空,只是不經意地低下頭找尋過來的足跡,卻看見一只若隱若見的光點,不知何時棲息於垂在一旁的髮絲。
我有些慌張地撥開,牠或許是被風帶來的,恰巧誤入歧途,瑟縮在層層保護其中,不想離開。
「別跟我來,你會回不了家。」
察覺到我已經失去了一雙能承接螢火蟲的手,心流難以抑止地翻騰著。我以為——我已經可以慢慢不去意識到這是一件令人開心或興奮的事,看待螢火蟲如星星一般,不抱著惋惜去接納光線——從背後直挺挺地刺來的光線,啊,當然是大人們,我不用想,前方已然被點個明亮。
阿伯走到我身旁,什麼也沒說。我們踏上了石頭,回去吧。
溪流聲比到來時還小聲輕柔,現在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了顏色,也沒有界線,只剩下暗與亮能形容。
沒時間了,我輕輕把螢火蟲撥開,擔心他會墜入溪水之中。幸好牠飛了起來,緩緩向後回去林子之中「走吧,走吧。」我想著,踏上石頭那刻卻按耐不住地回頭。
回頭一看,卻是阿伯手電筒發出的光,出乎意料的強烈襲來——我反射性想閉上眼,回歸黑暗,可是、可是——我看到了,一個孤單的小小火光飛著。
雖說隨即被強光掩蓋的不見蹤影,但我看見了!
阿伯一定也看到了,我有些無法克制的喜悅,他笑了笑(比剛剛有更多皺紋地)走到我旁邊,一起望向遠方。
「你知道嗎?那顆星星是天狼星,是冬季星空的重要指標……」
空中的光點有些不安地閃爍著,讓我想起螢火蟲,那些緩緩墜落的,或許也重新飛起了吧。飛往天空。
「天狼星是最亮的星星呢,可惜也不比螢火蟲亮。」
我們繼續走著,前方是佈滿碎石的上坡,已經幾乎沒有螢火蟲的蹤影,反倒是星星越來越多,我邊走邊看,前方的大人們早就不知走去哪了,阿伯在我們越拉越遠的距離之間,始終在我前方邁步著,天色很黑,我幾乎要看不見他的身影,但我知道他就在那,如同每年一見的螢火蟲。
——嘿,長大,會有趣嗎?
我回頭,向空無一人的路段問道,還有些稚氣的嗓音乘著風飄送,靜候明年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