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郁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大片空地的盡頭,一座鐵籠子裡傳出細不可聞聲響:咕、咕咕、咕。微弱低沉,堅定地穿過蔓生的雜草叢,漫過雨後濕黏的土壤與小碎石,引起阿通的注意。本要趁著大雨暫歇快步回家的,熟悉的聲響使他腳下的步伐掉了頭,轉往聲音來的方向,一雙橘紅膠鞋帶他在泥濘間穩踏地朝那鐵籠走去。沒幾步,鑽進鼻腔的氣味,些許黏膩的腥臊,使他明瞭,必定是了。必定是他最熟悉的兒時玩伴。
雨絲又細細落下,阿通抬頭,恰恰看見一隻野鴿飛下,翅膀後展,煞落於鐵籠頂部的帆布,來回踱步幾趟,停下,靜止片刻。只要再走近兩步,就能看清楚牠腳上是否戴腳環,籠裡寥寥幾隻不曉得主人的鴿,也靜默下來,屏氣凝神一般,但就在阿通伯心裡默念別走、別走之際,牠揚高翅膀,噗噗飛遠了。
約莫農曆年後,一次尋常的外訓,阿通最喜愛的那羽老鴿,沒有回舍。
阿通的家原是村裡尋常能見的兩樓平房,門前一片空地,左側停放機車與腳踏車,右側有紅磚砌成的長型矮菜圃,沿著牆邊種種韭菜、地瓜葉,旁邊幾盆直挺的桂花,花季過時便落成一地褐色毯子。
後來外勤業務連年闖出好業績,獎金、升職、加薪,便打算再找工班,要將岳父留下的老房,弄成當時村裡罕見的三樓。他特地跑去專做建築的朋友家裡拜訪,想了解是否真有再加蓋頂層來隔熱的必要,一手拎禮盒正要推門,另一手接起電話,是妻,以細不可聞與濃濃的鼻音說,佮醫生講煞矣,著癌。阿通將禮盒掛上門把,以怕被午後雷陣雨追上的時速,狂飆回家。
惡性轉移、化療、入院,一切發生得很快,消息傳得很亂。真可憐,感情那麼好的一對,不到一年就……。飼粉鳥嘛好,才袂規工心內艱苦。毋是啦,養鴿彼時陣人猶閣佇咧,煞毋知是為著傱錢看病。
那一年,阿通不再跑業務,二樓加蓋改為鴿舍,生活規律切分為上班、下班、醫院。日日複製貼上,唯有訓鴿、賽鴿以及葆笭的學校行事曆,讓他分得清時間與季節。勤工作又賺得了錢的阿通養鴿,對村民來說相當稀奇,議論了好一陣子,一天傍晚見小胡蹦蹦跳跳從阿通家出來,幾個好事的伯嬸抓住她打探,沒一會便作罷——儘管升上國中,還是個孩子,哪會知道大人的事?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個平日午後,阿通如常準備放鴿家飛。踏出門口,看見小胡在庭院外探頭探腦,便示意她一起來。一前一後走上鋁梯時,陣陣低沉的咕、咕、咕傳來,阿通要小胡別再往前,鴿子膽小。小胡也就側身擠在鋁梯的邊角,小心翼翼不碰掉疊成高高一落的鴿籠,看著阿通拉開木門,喀拉喀拉,葆笭探頭出來,身後是比她高上半截的鴿舍。她向小胡抬抬下巴,算是打過招呼,接著一下拿旗子往外插、一下子拿了根長木桿遞給阿通,小胡看不懂半樣名堂,正想開口,葆笭飛快走來,抓起她的手臂往鴿舍另一側去。
「這裡看比較清楚。」
「看啥?」
「鴿子啊!」
九九又是第一個出來的——葆笭雀躍地喊。小胡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籠舍上緣原來開了一處窄口,一隻紫亮灰鴿正噗噗展翅,後頭幾隻則略顯游移,搖頭晃腦一陣才飛。阿通以木桿催趕最後幾隻,終於清空籠舍,此時朝天望去,視線貼著村內樓房的天際線掃過,不必過分仰頭,一會兒便能看見整群豆點大的鳥影,自隔壁庄頭那排新建透天厝後現身,繞過木棉、鐵皮屋頂、水塔,有時斜斜轉成弧形,一圈又一圈,繞不停。
「爸,你閣講一遍,比賽時愛飛偌遠?」
「差不多對遮到高雄。」
「厲害吧!他們會消耗自己身上的肌肉,堅持回家。」葆笭朝小胡挑挑眉,彷彿說的是自己。
阿通待在兩人身後,多數時候只是聽,心思隨著葆笭的滔滔不絕逐漸飄遠。一聽小胡說自己暑輔今天結束,葆笭便要小胡跟自己學吹哨,之後天天來看鴿家飛,才有事情好做。還未等小胡應好,她便蹦蹦踏踏跑下鋁梯,要去拿她的專屬鴿哨,恰好攔截到剛響了幾聲的電話。醫院打來的,當天深夜,訃聞傳遍全村。
送走妻以後,阿通持續養鴿,日日訓鴿,偶爾參賽,迄今十數載,村裡的小孩看見他,總會嘻笑著說:「粉紅色的粉鳥伯來了!」
葆笭坐在電腦前皺著臉,想著給小胡的邀訪訊息該如何寫。一聽見膠鞋踩過小水窪的熟悉聲響,彈起身,遠遠朝在花圃邊停下的阿通喊:「敢有揣著?」見他沒回應,葆笭本想再喊他別沒事站那淋雨,最後決定自己撐把傘出去拉他進屋——別妄想用講的,爸就會聽。
本以為這趟回家,能一蹭中部的晴朗,沒想到鋒面拖拖拉拉的,連幾天要大不大的春雨,將庭院的地面坑疤盛滿,一面面不規則樣式的鏡子,上面漂浮著被雨打落的桂花瓣。好可惜呀,春天最後的桂花,葆笭心想。在傘下與爸並肩站了一會,爸依然沉默,葆笭知道自己不必再問鴿子找到沒有了。
葆笭對菜圃的印象與妞妞車密不可分。因為是雙腳得猛踩地才能加速的那種妞妞車,若沿著菜圃開始溜,手就能幫忙使勁推矮磚牆,衝高速度,在家門口前來個華麗帥氣的甩尾彎。好幾圈以後,葆笭總是踩了滿鞋底的濕黏桂花瓣,進門前,便在門前的凹坑邊刮一刮,才不會在抬頭瞧見阿嬤、阿公的相片時感到心虛。雖沒真正見過他們,但相片裡的長輩看來莊嚴肅穆,葆笭悄悄認定,他們大概不會喜歡家裡也出現褐色毯子。沒過半年,媽媽的照片也出現在牆上,葆笭這才明白,即使是大笑時從來不掩嘴、會大力翻爸爸白眼卻又在機車後座溫柔唱歌的媽媽,只要成了上牆的黑白照片,也會肅穆非常。
「爸,較早敢有按呢過?」葆笭收起傘,在屋簷外大力甩了幾下。
「這是頭一擺。」
「曷毋過粉鳥毋是會家己揣路轉來?」
「就驚是予人掠去,好啦,你莫閣問矣。」爸將脫下的膠鞋倒扣。
「猶是閣等幾工看覓?」
「……暗頓欲食啥?我來款。」
「簡單就好,我拄才有先洗米矣。你拄仔去佗位揣?」葆笭看見爸皺起眉。
雨勢漸大,天色暗下來。爸稍稍揚起音量,一邊答非所問一邊走遠,葆笭感覺自己拋出的幾顆球通通撞上一堵牆,落了一地很不是滋味,又朝廚房猛擲幾顆球,淨是些語氣委屈,而語意未能清晰的問句。廚房傳出陣陣流水聲,葆笭等不到回應,一探頭,爸正埋頭洗菜,仔仔細細挑揀著,將黃爛的邊緣從翠綠的高麗菜苗上,撕剝下來,一條條落在水槽內。
葆笭卻是越看越氣。
後來的晚餐,父女倆徹底靜默著吃完。每當自己有說話的衝動,葆笭便猛往嘴裡送菜塞肉,或者瞥一眼手機,確認小胡是否回訊。她知道這種時候,只能等爸先開口,有來有往的對話才能發生。
「笭笭,妳共家己顧予好就好。鴿子只是爸爸的興趣。」
在葆笭開始收拾餐盤時,爸終於開口。
「也是我的興趣啊,我不是跟你說過期末專題要做這個?」
「少一隻鴿子,就不能採訪了嗎?不然我介紹其他養鴿子的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爸爸只是希望妳專心在課業,不用特地回來幫忙找。」
「那我等一下就回台北。」
葆笭應話時正端著餐盤起身,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一隻維妙維肖的鴿眼,那是壁櫃裡一幀裱框起來的泛黃獎狀,透明的塑膠面板上,依稀映射自己繃緊的表情輪廓。葆笭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角的濕潤。
葆笭在台北讀大學,科系選了傳播新聞組,升上大四以後,同學之間聊起將來打算,常在光譜兩端:積極打聽各大媒體的待遇與實習門檻、規劃考取研究所以換得將來更好的起薪,或者果斷決定轉換跑道。葆笭遇上這話題總是無語也無措,這天下課後依然如此,幾個同學聚成圈討論起研究所選擇,期末專題同組的Ray竟然也加入了。這下可好,她想,得等他們結束話題,才能跟Ray討論自己下週訪小胡的訪綱。
百無聊賴,她晃遠到走廊另一側,端詳起布告欄。人生方向工作坊、〈自由的邊界〉讀書會小組招募、人生晚年經營術……視線茫茫掃過一張又一張全彩海報,最後定在角落一張A4大小的系館地圖,長年飽吸水氣的紙面,各處有細微的不平整,標記「現在位置」的紅色圓圈,亦已褪成不再醒目的蒼白粉色。她想起大一第一次搭車北上返校,下了車,站在北車樓層指引圖前有些恍惚的自己。
不,並不是被層層堆疊、資訊爆量的指引圖給糊了思緒,只是,車廂駛在地下時的黑暗,與出站後白晃晃光線的強烈對比,讓她感覺整個人的步伐都沒有真正踩在地上,身旁流竄的人潮越是順暢,她越感到難以呼吸。必須找個能夠凝神注視的標的物。沒有什麼比一張近乎全開大小、充滿字母與陌生路名的地圖更適合了,她就杵在那好一會,除了待會要搭的捷運方向指引,什麼也沒看進去。葆笭記得,那次以後,她每每北上,總憑直覺與記憶走對轉乘捷運的路,再也沒停下腳步。
上週回家幫忙找老鴿沒找成,匆匆又來了台北,剛好趕在收攤前,來到租屋處附近的蚵四海。她邊吃邊想,這蛋緣夠酥香、蚵仔沒腥味,爸應該會喜歡。緊接著她假裝被辣醬嗆到,以手肘抹了抹鼻眼。那晚,一口氣走了四、五十分鐘,也是一路沒有停下腳步。
隔天沒課,葆笭如常到忠孝碼頭,沒有平時那種悠閒散步、隨興攝影的想法。也許可以拍些影像讓Ray寫稿參考,她如此盤算著,但才一踏進人行區域,便知道今天大抵沒望拍到好東西了。
到處有提著或大或小袋子的餵鴿人,只要他們一出手,鴿群便會久久不散,哪也不去,成不了上鏡的群飛盛況。草皮邊,一名婦人手一揮,整把條狀物從高處往下散落,一地白褐色,葆笭正要凝神細瞧,從高處飛下的鴿子,完完全全覆蓋住地面,那是肯定能以百計數的浩大陣仗。
婦人沿著草皮邊的欄杆再移動幾步,微駝著腰背緩緩行進,接著伸手探進塑膠袋裡,抓出另一大把條狀物,再度往跟前不遠處的步行廣場撒去,半數的鴿子又振翅飛起,以不高過人的高度向前,葆笭這次搶在鴿群前看清楚了,落地的條狀物是吐司邊。不過,置身滿地灰、黑、紫、白中,婦人身上的酒紅風衣格外顯眼,加上妝容淡雅,身形清瘦,實在與抓著滿手吐司邊的形象搭不太上線。
也許鴿群吃飽以後,依然有機會繞飛天際?要找張長椅坐下等一會,還是直接離開前往夜市,葆笭猶豫不決。拿起手機google也沒個結論,chatGPT也說得曖昧沒把握,接著打開line,盯著上一則影片訊息角落小小的「已讀」,她不自覺地嘆息,按下錄影鍵,對準不遠處鴿群攢動的畫面,接著送出。真希望自己了解鴿子多一些,就不必死皮賴臉要那固執的老人家回自己訊息。
離家讀書以後,每次回去,葆笭一定會陪爸進鴿舍,九九以外的鴿子並不真的熟悉她,她也就在旁看著、幫著,一如小時候那般,她只需要陪著爸說話,爸就會有笑容。哪曉得,爸最愛的那羽老鴿竟沒回舍——「怎麼可能!」那通讓她臨時起意回家一趟的電話裡,葆笭反覆確認幾次,要比爸激動許多——她想起九九,多年來總能在長途外訓後率先回到家的991096,每年陪幼鴿練飛從不讓人失望的991096,從葆笭人生第一次進鴿舍便在裡面搖頭晃腦的991096。
猛禽獵捕、擄鴿人,還是受驚嚇迷了航,老鴿遇上哪一種,還是在她了解範圍以外的別種?當年九九平靜死在舍裡,她依然好幾晚哭著入睡,那此刻的爸又會是何種心情呢?她無從想起,也不願更仔細去想。
終究還是挑了張人行道旁的長椅等候。隔壁長椅有個戴著鴨舌帽的女人,拿著筆埋首平板夾寫不停,看不見臉龐,但多口袋背心、黝深的膚色,女人身上的特徵讓葆笭感到自在,加上多半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沙沙書寫聲,等待的焦躁緩了下來,呼吸逐漸能跟著眼前的淡水河規律起伏,漾著粼粼白光的波紋,將四面八方的嘈雜,極其耐心地推遠。
「笭笭?」
葆笭對著幾隻搖擺著靠近自己的鴿子發出咕咕聲時,有人喚她名字。葆笭轉向聲音來源,是已放下平板夾,正將筆收進胸前口袋的隔壁女人。
「小胡!」葆笭驚呼,腳邊的鴿子撲了幾下翅膀,走遠。
同個村莊長大的小胡,早葆笭三年出生,從小祖父母帶大的,是村裡的孩子王,同輩的孩子總是整群跟著她,晴天爬樹、雨天踩水、白天鬼抓人、晚上沖天炮,只要有她在,絕不會有無聊的時候;更重要的是,只要她在,媽媽的話題便成為禁忌,所以葆笭可以不必擔心再有誰來人笑自己的媽媽沒頭髮又愛漂亮穿粉紅色。兩人聊了幾句過往,像是有次葆笭被鳥拉屎擊中,她從家裡拿了鐵鍋與炒菜鏟,沿街敲喊:「陳葆笭!著頭彩!陳葆笭!著頭彩!」還有,原先有些怕鳥的小胡,在升上國中的暑假後變得比誰都更著迷,要祖父買望遠鏡吵了好幾天……大概是葆笭到市區讀國中不久,她也舉家搬往屏東,自此,直到葆笭主動聯繫邀訪以前,兩人只在臉書偶爾以emoji符號回應彼此貼文,
「也太巧了!直接提前見面!」
「我公司剛好在附近,倒是妳,大中午在碼頭做什麼?」
「沒有啦,就睡比較晚……這份新工作需要跑碼頭喔?」
「也不是,老闆派我來記錄這裡的鳥害,短期的案,剛好順便熟悉環境。」
「鳥害?」葆笭皺眉,小胡不置可否地笑了。
「妳敢有看著一个阿姨咧飼粉鳥?瘦瘦的、駝背,有打扮,看不太出年紀的一個女人?」
葆笭點頭。要防治過量鴿子帶來的糞便、寄生蟲等問題,政府幾年前早就祭出開罰餵養野鴿的法規,但是,唯獨這個阿姨,附近警察局從來不趕她。一個人拉拔獨生子長大,兒子剛上大學沒多久,在校門口斑馬線被一輛急轉的公車捲入輪下,「干焦那些粉鳥跟她作伴爾爾,」小胡嘆了口氣,「警察這樣跟我說。對啊,對公司來說,鳥控是指人鳥共存、互不相犯,但對餵鴿子的人來說,是人依賴著鳥活。」
阿通正在看那影片的時候,紅仔喚他,他按下暫停,同時間手機大力震動,畫面上方跳出訊息通知,弄得阿通一時間不知該先回紅仔,還是先看笭笭傳來的訊息?
「阿通兄!你覕佇遮看手機仔欲看到啥時陣!」眼看紅仔飛快走近自己,阿通想將手機按掉,又想站起身,一陣慌亂反讓影片繼續大聲播放起來。
「這啥?台灣賽鴿活動……的歷史與……科學?」已經走到身旁的紅仔大聲讀出影片標題,露出讓人讀不出想法的表情。
「阮查某囝硬欲愛我看,今年比賽我嘛無啥物代誌,罔刣時間。」
「你傳給我,我嘛想欲看。」
紅仔往一旁矮凳坐下,阿通知道自己白緊張了。若是跟自己同輩的鴿友看見,肯定會要他別浪費時間,知道賽鴿的歷史與科學是能幫他贏比賽嗎?還不如多刷幾支賽鴿情報員。
每逢鴿會聯合會訓的大日子,附近相熟的鴿友送鴿子上集鴿車以後,便會陸陸續續前來阿通家,一起看鴿會在滿滿鴿籠的船上開直播。七點半一到,確認準時放鳥,便讓直播襯著當背景音,開始泡茶,聊養鴿。多年來已是不約而同的習慣,從收音機、手機到電腦,這一兩年,電視開了就能連Youtube看。
今年,甚至有了空拍機,直播畫面拍著寶藍色長條鴿籠,緩緩晃過黝深海面,主持人開始倒數,三、二、一,pàng-tsiáu!阿通忽然起身離開客廳,站在門口庭點起菸來,鴿友面面相覷。紅仔想跟上關心,幾個資深鴿友示意紅仔等一等,大家都曉得阿通養鴿重點從來不在參賽,飛丟了最愛的那羽鴿,想當然也沒看直播的心情,就由他去,等他想講,自然會講。紅仔挑挑眉,坐下喝過幾杯茶,阿通依然沒進來,他便不管其他人眼色跟了出去。
「這影片兩點鐘久,你真的要看?」阿通再次確認。
「當然回家再看,叫我家那個不孝子也一起看。」紅仔語帶自嘲,沒等阿通反應過來,緊接著說起兒子升上高中以後的種種行徑,激動之處,紅框眼鏡微微滑落鼻樑,大手便粗魯地往上猛推一下。
「開學沒多久,開始暗示我養鴿很奇怪,說這年代沒人在養了,什麼沒人,恁爸毋是人?然後傳一些動保文章給我,說我飼粉鳥去比賽很殘忍,鴿子吃好用好,哪裡殘忍?比賽無轉來,阮心內敢講攏袂艱苦!」
紅仔接下阿通遞來的菸,點燃,又推了下眼鏡,猛吸幾口。說起昨天晚上的衝突時,紅仔語氣緩了些。他看到兒子書桌上有張畫了鴿子的傳單,好奇拿起來,認真一讀,原來是宣導廢止賽鴿的傳單,忍著不悅,好聲好氣詢問兒子,反被責怪侵犯隱私。這下子,真是氣翻了,老婆過來勸,悄聲要他再忍忍,可能只是社團活動一時狂熱……阿通連聲應和,安撫紅仔,接著拉他進客廳喝茶,和大家討論哪牌保健食品的退火功效最好,又是多久該讓鴿子吃一次。
近正午,鴿友們紛紛離開,準備回自己的鴿舍接鴿。阿通走進廚房,耳邊迴盪紅仔離開前那句:「查某囝會佮你討論粉鳥,願意瞭解你,較講嘛是較體貼。」又想起雨天那日,自己埋頭洗菜,將葆笭的聲音,通通淹進水流裡。幾道光線落在不鏽鋼水槽邊緣,映著初春獨有的柔和色澤,旁邊一大把的蔥顯得更加鮮嫩。阿通掏出手機,拍照,接著慢慢打起字來。
「爸!我轉來矣!」葆笭才剛下計程車,便往整個門口庭高聲喊。語氣高昂,興奮程度要比陰灰天色下的鮮黃車身還要引人注目。
不一會,阿通推開半掩著的藍漆木門,向葆笭揮揮手,正要走出屋簷時,看見葆笭身旁多了個人,一愣,隨即轉向,往側邊的鋁梯走去,邊說著歡迎歡迎、我上去看個狀況待會就下來,語氣很不起勁。
「不好意思,我爸可能剛好要忙,你先去裡面等一下,我把他帶下來。」葆笭領著Ray穿過大雨過後濕漉漉的庭院,瞥見爸正在將粉色旗子豎起。
「沒關係,我很擅長等。」Ray不去在意寬鬆褲擺可能被水漥漸濕的樣子,讓葆笭心定了些,於是讓他自行往客廳裡去,自己走上往鴿舍的梯,心裡構想著待會如何開始與爸的對話,一階走得比一階還慢。塑膠製品的碰撞聲、顆粒穀物相互摩擦的沙沙聲,蓋過樹梢雨滴墜擊鐵梯的聲響。但雨是真正停了,連一丁點細絲都感覺不著。
「你哪會知影雨欲停矣?」
「恁阿爸經驗比天氣預報閣較準咧。」
「今仔日欲飛幾輾?」
「佮平常時仔同款。」
「若按呢,我叫Ray等你半點鐘?」
「猶是叫伊訪問妳?妳嘛蓋了解粉鳥,而且,妳生做比我古錐……」
爸故作輕鬆的聲音,葆笭越聽越感覺胸口梗了個結。當初明明說好願意幫忙,怎麼事到臨頭又退縮?話到嘴邊,卻看見爸伸手從籠裡撈了隻鴿出來,湊近檢查鴿子的雙眼,確定無事,柔柔順順撫過羽毛——那手,指節有厚繭,指縫邊緣卡了些穀物碎末,幾個青或褐色的斑點落在掌緣——酒紅風衣婦人蜷著肩頭的背影倏地在腦海重現。
「無按呢啦,我陪你做伙。」阿通聽見了,沒應。
「就是我嘛會回答,袂甘焦佇邊仔翕相,按呢好無?」
本來站在鋁梯一隅的葆笭也進了鴿舍,將倚在牆角的長桿拿起,又補上一句。阿通接過葆笭手上的長桿,趕鴿子出籠,依然無話。一直到鴿子繞過水塔、鐵皮屋頂、木棉,彷若一世紀那麼悠長的三次大圈以後,阿通才開口:「我看了那個影片才知道,鴿子原來有四百多種。妳看這裡有幾種?」
葆笭吃驚地看向他,正想說些什麼,他已開始吹響鴿哨。
嗶——嗶嗶、嗶——嗶嗶……清亮有序的哨音,劃過夕色,粉紅旗幟隨風鼓起,聽覺的、視覺的,以不需語言的方式,喚鴿群回家。今天的哨比平時早了許多響起,鴿群略顯遲疑,耽擱一會後才降落,一隻緊接著一隻屁股後,晃著腦袋進了籠舍。葆笭發覺,許久不再吹鳴鴿哨的自己,卻始終喜歡看著爸喚鴿、候鴿回家,從未改變。
稍晚告別時,Ray的台語諧音笑話成功逗笑了爸,已站到門口庭的葆笭旋即回頭,敏捷按下快門。訪問過程中只有那麼一次,阿通明顯地將視線投向一旁的葆笭,像是求助,又彷彿在確認女兒的狀態。那時Ray正問起阿通養鴿的個人理由,葆笭察覺爸爸的不自在,便先提了一下當年媽媽生病、為她轉移注意力,還沒輪到Ray追問細節,阿通便以斟茶的動作打斷對話,潦草幾句應和,擺明不想細究這題。Ray也就識相收手,只是離開前,刻意留了張紙條在阿通的茶具邊。
清明一過,白天拉得更長了。碼頭散步的習慣從午間挪至落日以後,她固定走往河邊那張長椅,固定帶著一個可以有答案的問題,邊讓海風吹散裹了身體一天的熱氣,邊細細考慮每個可能。
這天,她想著訪小胡那篇稿,還可以怎麼改?需不需要再約她補拍畫面?
握在手裡的手機畫面亮起,是Ray。葆笭看也沒看訊息內容,飛快下載附件檔案,點開稿子。從粉色旗幟到家飛的鴿哨,再從參賽經驗到養鴿的樂趣本身,與當天訪談內容完全相同,唯獨前後段落、內容長短經過調整,並且,尾端放上那張爸在門口燦笑的照片,緊貼著一欄「小彩蛋」:
關於養鴿的理由,不少鴿友是從小跟著父兄養,從年少時代養成的興趣。但對陳伯來說,養鴿,還與愛情緊密相關。
「小時候跟著爸爸養鴿,很喜歡,是為了娶老婆才改掉的。岳父覺得賽鴿很不正經。結婚幾年後,岳父過世了,老婆見我工作壓力大,要我再養鴿當樂趣,但是我當時滿腦子拚業務獎金,不願意。後來,老婆癌症,第一次聽報告,我聽哭了,她平平淡淡地跟我說,你趕緊蓋鴿舍,我想看你做你喜歡的事情。現在的鴿舍,就是她開始住院化療前蓋好的。哪曉得,病情一下子變嚴重,她最後連一次鴿子家飛都沒看過,倒是笭笭迷上了。老婆走後沒幾天,我就去買了一羽新鴿,跟笭笭說,走,爸爸教你怎麼餵鴿子。」
這通電話訪談中,陳伯補充了許多動人細節,也讓我們看見,養鴿人的豐富面貌。
葆笭閉上眼睛。她想再從頭讀一遍文章,卻不停分心,因為一直想起那天爸爸被採訪時的表情,還有依然沒回家的老鴿。
她望望幾隻漫步人行道邊的野鴿,望望粼粼映射著白雲的河面,接著,眼角餘光一抹酒紅色,那婦人出現了——葆笭猛地站起身,快步朝廣場出口走去——幾乎要跑起來。野鴿咕、咕咕幾聲,在她身後,向河的南端,噗噗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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