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萊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推薦獎——旗幟(flag)

蕭舜恩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班

  沙洲上,所有的身影都在熱氣中抖動。小隊的其它人向我們揮手,各自前往負責樣區,雨鞋留下一個個淺淺凹痕。

  我們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有好一陣子我們只是感受腳下的起伏陷落,直到左前方長草叢,一隻夜鷹倏地飛起。

  阿K一邊朝牠離開的方向喃喃,抱歉抱歉。一邊走向方才鳥起飛的位置,果然,沙地上躺著三顆淺粉色的蛋。阿K蹲下來,掏出紀錄表,接著,他想起什麼似的抬頭:「小八,你之前是不是有提過你家有發現小鳥?」

  「嗯,很久以前。你居然還記得。」我也跟著蹲下來。

  「記得啊,住透天真好,頂樓就有夜鷹。」

  「哪天輪到你一個人住,就會覺得房子太大,鳥太吵。」

  阿K本來還想說什麼,但他忽然停住,我們都聽見手機震動的聲音。

  「不是我的。」他檢查包包。

  我把手機從包內拿出來看了一眼,塞進胸前口袋,「沒事。」

  「又是那個什麼中心打來的喔。」阿K指指螢幕,「剛剛瞄到一點,不接嗎?」

  「不用。」

  「等下就要分頭了,不可以做調查偷講電話喔。」

  我瞪他一眼,站起身抽出旗子,「趕快開始吧。」

  胸口再度傳來震動。

  調查要帶在身上的除了紅旗,還有一塊石板。石板的功用是製造遮蔭,選定巢位附近穩固的石塊,將石板斜靠在石塊上,或者直接平架在兩顆較高的岩石頂部。有時還沒架完,小鳥就會張著短短的翅膀搖搖擺擺朝陰影走來。

  石板的重量無比紮實,所有人都力求盡快脫手,然而我總是感到輕微不安:要怎麼知道哪一隻是最需要的?要是大家都架在沙洲前段,後面的小鳥怎麼辦?我阿婆相信養小孩跟種菜養鴨一樣,在她心中,環境的營造決定八成的命運。

  當時也是阿婆在頂樓發現夜鷹小鳥的,她準備在那裡種菜。小鳥窩在她粗厚的手掌上,乍看不過是一團灰塵。

  「沒看過這種的。」她皺眉瞇眼仔細端詳。接著小心捧著灰塵,在發現牠的水塔邊繞行一圈。「怎麼沒有巢?」

  「附近沒看到。還是本來就沒有?」

  「哪有可能。」她不相信。鳥要有巢,就像豆要有棚架。沒有的話,就自己搭一個。

  隔天鳥就不見了,用報紙絲做的巢就一直放在那裏。

  阿婆的環境理論最大的問題在於,一切可能從種子就不對,可能從蛋就不對,農作可捨可棄,自己的外孫卻沒辦法比照辦理。沒辦法啊,頭上三個旋,父母又不在,一個老人家怎麼帶。左鄰右舍都這麼說,接送小孩時說給老師聽,在車上說給自己的小孩聽。而我跟阿K說,如果時光倒流個幾年,只要站在街口往堤防的方向,便能看到有個小孩在課堂時間奔過眼前,我喜歡海邊,耳朵跟海風摩擦的聲音可以很大聲。那時候還沒學會看鳥。

  阿婆嘗試用她的方式回應這些耳語,湊錢讓我去讀私立中學,統一住校。學校嚴,我鎮日逃課,在規訓裡徒長與分岔。

  輟學後我搬回老家,阿婆清出房間。我問怎麼後院菜園光溜溜,她淡淡說賣了,轉身上樓。

  後院沒了就改在頂樓種,土一盆盆運上去。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就是那時候阿婆開始遺忘某些東西,記憶太沉重,必須放一些飛走。

  先是打翻水杯(阿婆永遠不會道歉),然後開始重複問現在幾點,晚上忽然開門說要出去採買。或是忽然焦躁異常,堅稱自己還沒替前來幫忙的長工做飯。更多時候她依然忙碌,以行動宣示一切如常並趕我出門:「不要閒在家裡給人講話。」秩序仍在,只是需要調整,家裡開始出現備忘與各式提醒鐘,逼逼逼逼的叫。

  備忘能提醒待辦,卻不能提醒人做完記得打勾。有次回家,我發現通往頂樓的樓梯都是水,她忘記自己早上才澆過水,重複上去澆很多次。最後一次,她連關水都忘了。

  她喜歡把雜草拔到一根影子都沒有。但開始認不出哪些是作物、哪些是雜草之後,盆栽們都狀況慘烈。

  於是幾個下午我陪著她指認盆栽:這是九層塔、那是地瓜葉。照相,把植物名字寫在紙板上,再貼上膠帶防水,頂樓菜園成為幼稚園苗圃區,每棵植物都有名牌。世界平靜了一陣子,有時候某個菜名會觸發她的記憶機關,瞬間神智清明,說起她種的地瓜葉吃起來一點都不澀,挑去市場賣的時候,還有餐廳特別來預訂。

  親戚探視過幾次,勸過不要再種,怕她跌倒,她煞有介事說好。一大清早看到她又跑上去,我站在後面看著她小小的蹲著的背,感到耐心正在遠去。

  「阿婆你要幹嘛?」

  她頭也沒抬,我都不知道被人無視的滋味這麼糟,只好再問一次。

  「種蘆筍啊,再沒多久小八就要長牙齒囉,可以磨牙。」

  兩年後,阿婆被送去照養中心,頂樓鐵門關鎖起來,我說服親戚讓我獨自生活,整棟老舊透天剩下我一個人。我曾經以為照養中心根本攔不住一個曾經叱吒市場、行事麻利狠準的老人,萬一她跑回來我得替她開門,但這件事從未發生。

  冷氣壞了,在熱到睡不著的晚上,我會去二樓晃蕩,把所有窗子打開,從一扇有月光灑落的窗子走到另一扇有月光的窗子。我知道在正上方、封閉的鐵門後面,植物們仍然在行呼吸作用,根系拼命下伸飢渴索求水分,張牙舞爪,彷彿只要足夠安靜,就能聽見細胞咕嘟咕嘟的聲音:我們還在生長,我們仍然活著。

  夜晚並不總是安靜,空中有聲,淒厲尖銳:追伊,追伊。遠去,又回來,反覆提醒。是要去哪裡追呢?追不回的也要追嗎?阿K跟我說夜鷹這種鳥會尋找、利用類似溪口沙地的環境,大樓頂層多半是水泥鋪面,跟石頭一會聚熱,干擾又少。我心想原來頂樓就有沙洲(一戶戶無人照管的頂樓拼組成一塊破碎沙洲),或許每個人自己就有一座沙洲,讓追追追的聲音響起。

  溪口有哪些鳥類是阿K跟我說的,也是他拖著我參加小燕鷗調查。我們認識的過程極其簡單,我在輔導室罰站,他也是,神經質地一直低頭推眼鏡。透過訓話,我得知他出現在那裡的原因是在英文課上糾正老師某種鳥名的中文翻譯,我插嘴多問了一句差在哪,對上一雙微微鬥雞但很亮的眼睛。離開輔導室時他從後面追上我,一切就開始了。由於沒別的事做,我隨他跑過幾次鳥點,發現只要願意聽(或假裝有在聽),他根本不在乎你爸媽怎樣、功課怎樣,有時候我會想其他人要騙他也太容易了,只要假裝對鳥很有興趣就好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離開學校後我才多少跟他維持聯絡。

  我不清楚阿K是否看鳥看到擁有鳥的感官,明明鬥雞眼感覺很難對焦,他卻總是第一個發現蛋。

  找巢位並追蹤後續繁殖狀況,這是我們的調查工作。眾人涉水下到溪床沙洲,各自散開低頭行走。小燕鷗親鳥會把蛋直接下在地上,沒仔細看都以為是石頭。直到第三次調查,我才終於靠自己發現沙地上淺淺的凹坑裡躺著三顆蛋。即使如今已較為熟練,看到的瞬間還是會嚇一跳,明明先前已經反覆確認過的地區,卻在回頭路上,蛋就從一片空無之中被推上來。

  發現蛋或幼鳥後,得在群組回報是夜鷹、燕鴴還是小燕鷗,並記錄物種代號、座標及巢材,最後在巢位旁邊插上紅旗標示「這裡有生命」。說是紅旗,其實不過是細木棍,末端再貼上紅色電火膠布充當旗面,十足陽春。旗子是組長的寶貝,總是反覆交代要選好位置,錐子鑽洞,下竿立穩,下星期才找得到。他的語氣篤定,彷彿只要旗插好插對,生命就會沿著竿子穩定生長。

  某部份他是對的,每一次到溪口,都會讓我懷疑上一次是否真的有來過,地形變化太大了。小燕鷗所在的地方相對安穩,但溪的出海口每天都被大手搓揉洗牌、重新陳設,甚至整條石堤都不見。

  除了地形之外,小鳥生長的速度驚人,能感覺到某種明確的生命進程。鳥的時間是人的時間的好幾倍速,滴答滴答,上次還是蛋,下星期再回到這裡檢查就已經是寶寶了,毛茸茸的鳥寶寶。幼鳥微閉著眼,黃色嘴喙的末端已經有辨識特徵的小小黑點,小黑點輕輕抵著石頭。當時我心想,就算是最堅硬的鋼鐵也會融化吧。

  小鳥破殼了,小鳥會走了,沙洲上開始出現縮小版的小燕鷗了。

  以前我不敢多拿旗子,調查完總是會剩。一個月過去,然後是三個月,溪口熱氣蒸騰,臉被曬得通紅發燙,同時旗子的數量也慢慢追加,直到參加調查的組員看到我空手回來集合,會用手肘頂頂彼此,半開玩笑說「旗王回來了」。旗竿扎於大地的手感確實,而溪口的礫石跟太陽會把人的力氣都吃掉,在繁瑣而反覆的勞動中,返家便會陷入某種筋疲力竭的平靜狀態,連胡思亂想的體力都沒有。窗外夜鷹的聲音,也開始可以忍受,或忽略。

  調查離開前阿K都會用望遠鏡再掃一遍溪口,報鳥種數說再見,這次卻一語不發。我問怎麼了,阿K把望遠鏡塞過來,鏡筒單邊已經發霉(真的該換了),捕捉到的畫面都霧霧的,在霧霧的圓形視野當中,燕鷗們停棲在沙洲上,頭全部朝著同一個方向,那是海面的方向,我把望遠鏡平移過去,海上雨雲逐漸積累。阿K轟一聲發動機車催促我上車,我盯著皮革椅面的紋路,接著,大地像是深深嘆口氣並放下肩膀那樣,第一滴雨水終於落下來。

  氣象局發布豪雨特報,電視上的溪口很陌生,石堤不見了,沙洲也不見了。在那些畫面之中,沒有任何紅色的標記。

  「我們不是照顧者。」阿K在電話裡的聲音聽不出表情。

  「就只能在旁邊看?」

  「現在去也不能幹嘛啦。」

  「就這樣坐著?我們插了那麼久的旗子,你有看到電視嗎?」

  「我有看到,但是你急也沒用。就是這樣。」

  「什麼叫就是這樣。」

  剛出門我就後悔了,但親眼看見溪的樣子才真正絕望。手電筒只是讓傾瀉而下的雨牆更加明亮刺眼,好不容易找到下切的路,卻寸步難行,一落腳就在落葉與泥水間打滑。風夾帶樹枝擦刮身側,腳下鞋縫泌出水珠,吱吱呀呀。結果最後我能做的,只是按掉手電筒,蹲在漆黑與爆烈雨勢壟罩的小路中央。過一陣子後搖晃起身,沿著路肩走,直到阿K的車燈打在身上。

  在我披掛毛巾蜷縮後座時我們都沒說話,我甚至不知道他會開車。

  阿K從後照鏡瞄我一眼,「有時候我覺得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不准笑。」

  「我沒笑啦,你就當作是我在跟以前的自己說話。」車滑進隧道,雨聲驟然消失,他的側臉隨著隧道燈一明一滅。

  「你知道,我們插旗,發現這些生命開始與你有關,會覺得終究完成了某些事。但更多時候我發現,有些事還是會來,而我們只能看著它發生。」

  雨聲再度轟擊車頂,他加大音量。「一切可能更好或更壞,更多時候我根本無法判斷。我只好想像,總會有個地方儲存所有消失的東西。會有一個島踩上去都是溼答答的羽毛跟碎蛋殼。」

  「這樣有比較好嗎。」

  「至少會去到某個地方啊,然後會在那裡發生什麼。不是消失不見。」

  「聽起來很像什麼死後世界。」

  「被你發現了。雖然我想的版本沒那麼絕對。」

  我從後座越過去搥他。車子瞬間偏過黃線。他趕緊回正,隨即轉頭仔細打量我,咧嘴一笑。「終於有表情了。」我把毛巾蓋回頭上,叫他看前面。

  「說真的,像這樣的天氣,幼小或是有缺陷的動物不太容易活,這樣說起來比較奇怪的是人類社會哦,有接住傷殘者的機制。」

  「你不覺得就算接住,也接得很失敗嗎?」

  「有時候是蠻失敗的。」阿K承認。

  有好一陣子我們都聽著雨刷規律的擺動聲。雨點如浪,隨風一陣一陣。

  「阿K。」

  「嗯。」

  「我阿婆以前颱風前會去頂樓看菜。怕吹倒。」

  「喔,那她現在還會去嗎?」

  「沒有了。」

  「要去幫忙啊,不能幫鳥,總能幫阿婆吧。」

  「好像,有點來不及了。」

  隔週的調查我沒有參加,再下一個星期也沒有。我回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語帶無奈,怎麼之前都連絡不上,又說,想來要把握時間。

  幾天後,我去了照養中心,親戚幾乎人人到齊,也早已學會不再詢問阿婆,還記得我嗎。

  阿婆正在昏睡,不知道我們都在旁邊。手擱放身側,能夠檢視皺褶。那雙手久未耕作,就連鋤頭、鐮刀磨出來的硬繭,此刻也顯得柔軟。

  記得她在家的最後一天,難得精神好,要我一起幫忙搭豆棚。我其實幫不上什麼忙,一個沒實際經驗,一個手跟腦不同節拍,等到棚架立起,星星月亮已經出來。

  阿婆站著,用肩上毛巾擦臉,微喘。我搬小椅子過去給她,自己在旁邊地面坐下。順著風,能聞到阿婆身上傳來老人常有的,混合汗與藥的氣味。我感覺背隱隱發痛,索性躺下,閉上眼睛。接著是好一陣子的靜默。

  我感覺身上有螞蟻在爬,剛剛在手臂,現在已到喉嚨。

  當我正想也許差不多要下樓時,忽然感覺有手,有手正在輕輕拍我的上臂。一開始有點猶豫,但一下一下,很規律,故事書裡在哄小孩睡覺那樣。我不敢張開眼睛,也不敢動,水泥地日曬的餘熱不停地從後背傳上來。之後走在溪口時,常常覺得小燕鷗寶寶所在的地面也這麼熱,都不會被烤熟真是奇蹟。我不知道躺了多久,鳥從上面看下來說不定像是死了一樣。

  那天我們其實沒有找齊適合的搭棚架材料,怎麼樣就是缺幾根,阿婆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想到拿斷掉的好神拖把柄。但當時的阿婆並不滿意,「這樣怎麼會穩。」她就是覺得不行。

  此刻大人們正輕聲交談。我看著阿婆微微皺眉,淺促呼吸,忍不住想她到底還記不記得搭棚的事,在夢裡,是否仍在尋覓更適合的材料。

  告別式三拜的時候,那些花籃就在我的旁邊,我看到一整排白色蘭花直挺默立,心想啊這個說不定很適合。但她用不到了。

  我看著自己的手伸出去,把暗綠色的花夾打開,再把紅褐色支撐杆一根一根抽起來,蘭花一盆接一盆深深垂下頭,好像在鞠躬。

  後來拿回家才發現這個當棚架根本不行,可能沒多久就會被植物壓垮。如果是阿K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試了再說,但我最後只是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好幾次,再走下來。

  接下來幾天我都躺在二樓地板上,在全屋子最涼的地方陷入斷續睡眠,醒來的時候就吃一點東西,看著光一寸寸挪過去。

  手機訊息開始叮叮咚咚,今天是調查的日子。

  我關閉通知。

  寂靜持續了一陣子,而後,螢幕再度亮起,這次換成來電顯示。

  原本我不打算看,但它一直反覆亮暗,固執如燈號。

  十幾分鐘後我維持躺著的姿勢,將手機舉到面前。

  好多。阿K在電話裡喊。我聽見溪口強勁的風聲,隱約還有小燕鷗警戒的叫聲。人手不夠啦,小八你要不要來。

  「旗子不夠用,沙洲那邊回報說還有好幾十巢。」大概是忘記喝水,他的聲音尾音微裂。

  我用手肘撐住自己慢慢坐起來,有點驚訝這麼簡單的動作居然會花費這麼大的力氣。頭微暈,只好暫時閉上眼睛。

  阿婆的背,阿K的鬥雞眼笑容,小燕鷗如亮白紙刀切割天空,劃過那顆大放光明,未來也將繼續如常運轉、尚未遠行的恆星。

  「那,調查季結束之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家有件事一直沒處理。」

  「好啊好啊,是打工嗎?」

  「到時候再說。」

  我把那些紅褐色竿子插進背包裡,然後用力奔跑起來。

  幾星期後,我跟阿K站在通往頂樓的鐵門前。

  阿K轉臉看向我,這裡沒燈,我只能看到眼鏡邊框的隱約線條。

  我把手放在門栓上。

  栓鎖咬得死緊,只能一寸寸扯鬆。接著,將重心集中於一側肩膀推撞,鐵門往外咯吱挪移,光劈開一道裂縫,我們再試,一下、兩下,樓梯間隆隆作響。

  肩膀猛力一鬆的瞬間,我們都瞇起眼睛。

  適應刺白日光後,再來是焦黃與黑綠。沒加蓋的藍色塑膠桶長滿孑孓,小塑膠盆裡的鐮刀已經發鏽,幾乎所有的作物都死了,沒死的靠著雨水勉強撐下來,垂著葉片奄奄一息,咸豐草和叫不出名字的禾本科倒是發瘋一樣蔓長。阿K抓住棚架搖晃,乾掉的莖葉簌簌作響。

  「還很穩。」

  「我阿婆說骨架穩,苗才會長好。」

  固定棚架的鐵絲捆得很牢,幾乎帶著某種意志。我們戴上棉手套拔掉乾枯的作物,將桿支一根根卸下,排好。汗水從臉側淌下,微微刺癢。

  倒掉餘土,把空盆推到一邊時,我忍不住想像外面路人經過這間房子、又恰巧仰頭時會作何感想,可能會對頂部竟有沙塵揚起感到驚訝吧。風把細小的顆粒捲揚起來,在午後的空氣中旋轉。

  收拾的過程極其緩慢,我們交談不多,直到所有盆器與用具一堆堆靠牆擺放,等待移下樓丟棄或儲藏。整個樓面少了遮蔽物,顯得空曠。

  我們慢慢走到頂樓邊緣,在下方,一些建築物的燈光已漸次亮起。馬路的車流逐漸增加,是下班的時間。

  阿K長吁一口氣,拍拍我的肩,「明年再來?」

  「或許。」身體流過汗之後很輕,面對那暫無框架的未來,我仍不是那樣肯定,「我以為組長以後不讓我去,曠那麼多次,我知道他很氣。」

  「氣死了,不過他說你最後一次調查帶的備材很好用。」阿K推推眼鏡,難掩好奇。「從哪裡弄來的?」

  「說來話長。」

  我送阿K下樓,紅色車尾燈加入晚間車流。之後,我回到樓梯間,風從上面灌下來,吹得人衣袖鼓脹。往上走的時候我想到那些燕鷗,出生沒多久就很會跑,張著小小的翅膀之字形移動,再大一點,親鳥就會帶著小鳥飛往南方。如果現在到溪口,迎接我們的只會有安靜的礫石、沙與隨風擺動的草,據說還沒有人親眼看過,那黑夜之中白色的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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