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妤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學士班
寒風裡的二月,我用全身的溫暖護住一個箱子,搖搖晃晃回到花蓮。箱子裡是一隻六個月大的幼蛇,黃紫相間的球蟒。一開始膽怯的縮成球,沒過一下子就開始悠閒亂晃了,就是個好奇的小男孩。
或許是用盡身軀的力量抵擋冷意一路,竟使我有了育雛的錯覺,看著懷裡仰望著我的小生命,我自顧自地將牠當成了我的孩子。
此刻牠愣愣地看著我,黑溜溜的眼睛隨著頭頸一動不動,我想牠是專注的,還時不時吐著信,這些都是我無法理解的、牠探索環境的方式。而我視線亂竄,眼神均分給牠每一片花色與鱗片,一會兒鑽到牠的椰塊底材下方,顏色變深了,會不會太潮濕呢?一會兒在加溫墊上停留,牠停留在加溫的區域,現在的溫度適合牠嗎?思緒五彩繽紛,像個萬花筒亂轉一番後,終於回到牠好像笑著的小臉上。而牠還是定定地看著我,動都沒動過。
我們是如此的不同。我從遮擋嚴密的隨身小包中掏出一粒藥丸,紫色的,是會吸引我注意的鮮艷顏色,但在我意識跟上前,它已經滾進我的喉中。隨著胃部泛起一陣不適的酸意,我終於也能帶著微笑穩定的注視小蛇的眼睛。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好了,也許現在我們比較相似了。
牠喜歡這樣的對視嗎?我無從得知,只能用我過去的渴望進行猜想。
母親的注視總是令我不安的,空氣中飄散著充滿審視與譴責的沉默,我從懂事以來的幾年來不斷的臆測原因,直到接觸了足夠多的人群我才答出了點所以然,或許因為我與母親,是如此不同。
自幼兒園開始,從我的眼裡看出去,狹窄的教室便是緊閉的籠舍。但要是將它拆分成塊,就能無限擴張成樂園。我的視野閃動,點過窗戶外的每一片葉子(蟋蟀的綠、寶石的綠、昨天晚上繪本裡小矮人的綠……),穿梭同學的桌腳間(高大的木頭是飛龍國王的城堡,那裏立起來的書本是公主的要塞。),黑板上的字也沒逃開被拆分的命運,一個個生字變成宏大的場景(雪,城堡下起了大雪、馬,公主騎馬進攻了城堡後遇見飛龍……),我拿起小筆記本畫下絢爛的景色,遇到不知如何繪製的畫面,便從抽屜偷偷抽出圖畫書,照上頭的圖片描繪。
窗外一陣細微的動靜,我立刻刷地轉過頭去捕捉,鳥飛離窗旁的枝條,我只看見一根飄下的羽毛。正感可惜時,磅咚!一個高速飛行的物體砸中了我的桌子,我聽見老師叫我站起,叫我專心,我乖乖照做。被全班注視的羞恥不過幾秒,桌上老師扔來的書本像鳥翅煽動,這樣的場景立刻讓我跌回自己洶湧的思緒浪淘中,我看見無數書本以書頁為翅向老師的面龐飛去,而後穿過黑板,像候鳥一樣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於是晚上回家後滴鈴鈴鈴鈴,尖銳的電話鈴聲毫不意外的拉走我在生字簿上漂流不定的視線。
我從來記不起母親在接起電話後怒吼狂舞時我的恐懼,於是讓這個畫面一次一次的輪迴。母親像祈求甚麼的祭司一樣甩動四肢,時常她手臂的去處是我的身上,但疼痛對我而言一樣是無法記憶的,我只記得我的生字簿像早晨書本變成的飛鳥,在母親手中斷了翅,卻還是掙扎著飛向陽台。還有母親在每次輪迴中都會說的一句話,她一次一次疊加,終於是刻進我的腦海裡了。
「我怎麼會有妳這種女兒。」
母親,怎麼不會呢?我有一個兒子,他甚至是一條蛇。
我無法重現小蛇看出去的畫面,但我大概知道,他只看得見藍色和綠色。我設想過那樣的畫面,像被螢光筆標示過一樣富有重點的世界,像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一樣運用過色彩手法的景色。如果將我小學六年級的考卷遞給他,他大概會對藍色與綠色的體積方塊最有反應。
如果他願意為他的所見做出一點相應動作,我便會為他鼓掌。母親,如果我和他一樣是一條蛇,會不會好一點?至少妳的眼裡不會積蓄著淚光。
我曾經想過,母親從淚水間看出去的世界會不會其實和我相似一些。眼淚會滾動,那些體積方塊大概會跟著碎動吧。像漂移的板塊,撞擊、分離,我不斷被那些飛揚的碎塊抽走注意力,好不容易數出個所以然,卻發現選項裡沒有這個答案,我一邊嘆息一定是那些碎塊害的,一邊不自覺的開始思考,要是這些體積方塊真的開始相擠壓,能不能創造出一座高聳的山峰或秀麗的島。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時,紙張上還有一大塊的空白。
紅色,血腥並代表暴力的色彩,我慶幸小蛇看不見,不然一定會被恐懼所籠罩的,尤其是紅色用來書寫數字的時候。
我能記住紅色,除了艷麗外,那是母親最在意的顏色。她的憤怒時常起源於白色試卷上灑落的紅。這種時候,她會用高頻而大音量的語句重點提醒我,別家的孩子能做到甚麼樣的事。也從這個時候開始,我開始意識到我眼中的世界與母親口中的他們似乎有些許不同,並緩慢的拼湊出,他讚賞的孩子眼睛裡倒映的世界該是甚麼樣子。
於是我一點一點地學會了,在痛苦且加倍的練習中逐漸明瞭,該如何偽裝出那樣一雙眼睛。
母親偶爾誇讚我,我似乎變好了,變正常了。
原來那是一個正確的人類眼中該有的樣子嗎?母親,妳的眼睛望出去,也是那樣的景色嗎?但為甚麼和我看到藍與綠便會感到興奮的孩子神似,你鍾情於紅色呢?
我曾和母親提起過養蛇的念頭,母親回答道:「蛇能不養就別養,要是妳真的不聽話,不要告訴任何人妳養了蛇。」
如同現在多數人,母親對蛇的印象黏著於恐慌上,她對蛇類身形理解一直是獠牙、毒液與可以輕易絞殺一切的厚實肌肉。所以我能理解她這麼說的用意,無非是想將我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遠離危險,不受他人異樣眼光。
但小蛇來到家裡後,我總覺得自己比真正的蛇更像蛇,而小蛇比我更像我。他總是安靜而專注的認識這個世界,不攻擊人,就連吃老鼠都優雅而細嚼慢嚥,幾乎可以說是遵守餐桌禮儀的進行用餐,並且他外表呆萌,性格溫和,完全是大多數人對我的「好相處的文靜乖寶寶」形象。而我在沒有吃藥的時刻總是無法抑止的被各式風吹草動吸引,對那些事物擺出或好奇或伏擊的姿態,沒辦法聽完其他人類說話是家常便飯,隨時準備應對獵物或敵人,似乎比小蛇多出更多的野性。
這樣說來,我還是人類嗎?
是的,當然是。那天我偷偷到身心科就診,醫師在給我進行幾度問詢,給我填了一長串表單後,對我爆出一長串病名。是啊,我是一個正常的人類,只是生病了,表現出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注意力不集中顯型的典型症狀而已。
「什麼顯型?」當時的我有些困惑。
「如果太長的話可以簡稱ADHD。」
英文不好的我露出了更疑問的表情。
「簡單來說,就是妳天生有注意力的缺陷。」這一次我終於聽懂了,謝過醫生,拿到一長串藥丸,蹦蹦跳跳的回家去。太好了,我想,我只是生病了,病好後我還是一個完好的人,不會像母親說的一樣,最後變成懶惰的人、粗心的人、自私只顧自己的人。
回家後,我服下了白色的小小藥丸。明明不到小指那麼大,卻在短短二十分鐘內,讓整個紛擾的世界安靜下來,好像太陽系中所有偏移的行星都落回軌道裡。一開始我幾乎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拿出各式各樣的試卷與英文單字本,享受字詞與字母整齊排好隊,踢正步走進腦海裡的舒適感。腦海中思路清晰,彷彿鄉間荒地被開發成高速公路,甚麼該做、甚麼該帶,不再掩藏與雜草與樹林間,變得無比清晰。但很快,腦海裡蔓延開一陣不安,那種感受好似有一位多年來陪伴我的朋友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逐漸在我懷裡死去。
幸虧藥效是有時限的,腦海裡的聲音在藥效退去後逐漸甦醒,但此時,我已經以幾乎快一倍的速度完成了兩份考題。醫生說只要持續治療,症狀會持續好轉,那些不安最後會歸於何處,我刻意不去想,只是纂緊了眼下的歡快,相信自己今晚一定能做個未來一片光明的好夢。
如果真的能夢見未來,我想當晚我應該能看見小蛇吧。看見我的兒子長出人類的眼睛,探出頭來看這繽紛的花花世界。他會轉動他的瞳孔,對看見的一切陌生色彩感到警戒,他會緊緊蜷曲,無時無刻眼睛裡都亮著準備攻擊的光芒,在看到任何活物經過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彈射、攻擊,尖牙嵌入對方肌理中,注入毒液,身軀絞緊,直到對方無法呼吸。
自此,牠便成為一隻真正的蛇。
隔天,我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她表情淡淡,但當時已經是高中生的我可以看出來,這是她在強壓不解與緊張時的表情。
「藥能不吃就不吃,要是妳真的覺得妳需要吃藥才能好好讀書,那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妳生這種病。」最後,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小蛇很乖,牠跟大家以為的蛇不一樣。我總是迫不及待的想對世界訴說這件事,但得到的結果時常仍然悲傷。我想,幸好小蛇聽不見人類的聲音,要是他聽到這樣的誤解,他會多難過呢?
以前我總是認為母親的身影不會在我身上重映,擁有不同眼睛的我們終究不會看見同一種東西。但如今,我無數次的看見了。
那天是一個晴朗的天,全家陪著我一起到一間明星大校進行面試,我的資料準備齊全,自信滿滿,對於系所專業相關的問題,我自認能對答如流。於是我走進考場,步伐輕快。當然我沒有忘記服下藥丸,雖然多次更改藥種,我還是會對這些作用相似的藥產生不適反應,但這種大場合,沒有甚麼比表現的像一個品質優良的人類更重要了。
前面幾題都是準備範圍中的題目,我微笑著給出了過去被諸多師長誇讚的答案,而面試官皆看起來頗為滿意。直到一個聲音高昂的面試老師聲音響起,截斷了我平和流動的思緒與時間。
「妳有過動症對吧,妳怎麼能保障妳在這種病的影響下還能好好完成我校的學業?」
隨著越後面的字詞落下,那些起伏的音調似乎被越拖越長,幾乎讓我無法辨識他說了甚麼。旁邊所有面試老師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漫長的幾秒鐘間,我無法解讀他們緩緩移動的五官到底是甚麼表情,是覺得不妥?還是表示認同?我略為慌亂的給出有在用藥的答案,拉長的時間凸顯出我語速的飛快,同樣飛快的還有那位老師變換的表情,一瞬間,就像抓住獵物一樣露出滿足的笑容。
「妳有去專業醫院進行評估過嗎?為甚麼長這麼大才就醫?該不會只是為自己的拖延症跟能力不足找理由吧?」
我的腦袋麻木的嗡鳴,胃部開始泛起用藥後的不適。此時,我無比希望和小時候一樣,腦海中有一個雜亂的空間讓我躲藏,讓我用其他有趣的幻想拉走注意,忘記別人的指責,無視外面的惡意。
但此刻,我連讓眼中的教室充滿蝴蝶或飛鳥這種最基礎的魔法都做不到,他略帶嘲諷的表情在我面前慢放,是那麼清晰,直直打進我的腦海裡。我聽不見自己回答了甚麼,只看見他標示「果然如此」的挑眉幾乎彎成一個峰頂,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我花了最大的力氣才辨識出最後一個問題的意義。
「報一遍妳曾經吃過的藥名吧,至少證明一下這部分。」
母親佝僂著背,在聽過我的敘述以後。我原以為她會像過去一樣因此生氣,或急於向我證明她說過的話是正確的,但她沒有,她只是彎下身子,不發一語。
我無數次看見了,孩子被否定時的哀痛此刻於我身上重複著展開,複製著母親當時用全身訴說的落寞,我越過時空明白了她當時的心情。
於是我的選擇變了,她的話語被實證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只是想保護著我的母親,不該感受這樣的痛苦。
那些被誤解的無能為力與龐大悲傷,在停止用藥後,被病症中無法記憶痛楚的我所遺忘。但此刻由於我對小蛇心情的設想,它們悄悄的被補上。我終於想起面對那雙居高臨下的眼睛,由心臟蔓延至血液中,撕心裂肺的疼痛。
直至如今,我對身邊所有人用力守住生病的消息,卻不停走訪不同身心科與醫院,一次一次只為得出同樣的診斷結果。這樣有些奇怪的行為,也忽然在我重新想起那天的情緒後被賦予緣由。
我伸出手,希望小蛇熟悉我的氣味。牠吐著蛇信緩慢靠近,或許於牠來說,四面八方包括我都從來不是一片清晰的影像,但牠的舌尖,似乎能建構出一個大多數人類都無法想像的氣味世界。
偶爾我會貪心的期望小蛇能將我的氣味歸類成他的媽媽,這樣或許能讓我的扮演更趨近於真實一些。因為至今仍會把自己偷偷放進幻想裡,設想小蛇是我真正誕下的生命,這樣我就能從牠身上延續出一段美好的境遇,我凝視著、嗅聞著,沒有人類會質疑我腦海裡的風景。
但這樣的嚮往無法成為常態,動態而艷麗的人事物在我腦海裡轉動,無法忽視地,我和小蛇終究有所不同,就如同我的母親也無法將她視野裡的美好嫁接於我。不過,我還是自顧自的愛著小蛇,給牠最好的生活,研究並試著理解牠的情感。
也許是因為牠是為數不多知曉我秘密的生命,牠從未對此有過特別的反應,畢竟對牠而言,這只是我們眾多相異之處中的一個小環節罷了。又也許是因為我能在牠身上演示著我幼兒時虛構出的幻想,媽媽的手,溫馨而暖和。看著並不緊迫的小蛇,我想,或許很久以前的我也會因此感覺到難得的平靜。
所以謝謝你,我的孩子。吐信吧,我努力蒐羅更多繽紛色彩,將它們編織進你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