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昇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班
去年冬天,志學飛來了一隻東方白鸛。牠落在學校附近,靠近堤防的農地裡。Z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找,我說好。彼時,關於鳥類,我知道的非常少。
遇見東方白鸛的傍晚,我跟Z,還有她的姊姊S,三人蹲在花蓮溪邊的堤防上,交互傳著雙筒望遠鏡。雙筒望遠鏡比單筒輕便,適合攜帶與手持。可也因為如此,它的放大倍率比不上沉重強悍的單筒。一把8X42的望遠鏡在我們三個人之間傳來傳去,瞇起眼睛,努力地瞧鏡筒內那稍微變大的東方白鸛。牠停在離堤防相當遠的田地裡。既然都要停,我開玩笑說,那為什麼不停在稍微靠近我們這側的田裡呢。
此刻白鸛走進一道與河堤平行的田壟後方。河堤是這一帶相對的制高點,可還是看不清被田壟遮擋起的白鶴。我們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希望牠願意稍微挪出來一些,最好可以飛到靠近我們的那片田。因為我們好想看清楚那那隱藏在血勾玉的眼窩中,琥珀色的眼睛。
等待的時候可以做什麼呢?我問。
Z說,可以聽鳥的聲音,可以小聲聊天。但大多時候,就是安靜地等待。等待,在等待的時候就等待,這是等待最常做的事情。否則很容易錯過鳥。
後來,我讀到Z的散文,寫跟大學社團的指導老師,還有S一起去圖書館塔樓拍遊隼的事。他們幾個人專注,用Z的說法是:撐起一張意識的網,然後盡量放鬆,卻又讓精神維持在適度緊張的懸置狀態裡。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捕獵回來的遊隼,自己飛進那因長焦而狹窄收斂的觀景窗中——遠處的雲逐漸改變樣貌,覆過漸晚的橘藍天空與山脈,這是在放鬆與懸置,稍微,稍微偏向放鬆的瞬間——而遊隼用驚人的意識穿破意識的網,消失在三人的瞳孔中。
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而此刻我蹲在志學河堤上逐漸無聊,意識渙散。我才剛開始看鳥,尚無法領略這隻東方白鸛的稀有與珍貴。覺得無聊的人能做什麼呢?發呆,看雲,偷偷滑手機,看其它收到消息,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田邊等待白鸛的賞鳥人。
一名賞鳥人的步伐堅毅剛強,扛著巨大長焦的鏡頭,打破某種均衡似地踏上與河堤垂直的田壟,直朝遠處白鸛隱身的田裡走去。他的步伐造成陣陣騷動。S皺起眉頭。「鳥一定已經發現了。」
果然,那名鳥人還沒有走上幾步,田壟邊的白鸛就拍動翅膀,轉動修長的頸子飛走了。
身旁傳來幽微又惱怒的嘆息聲。
鳥早就發現了。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鳥的眼睛結構跟人類並不一樣。牠們的視力比人類更好,甚至可以多接收一種光的波長。牠們能比人類多看一種顏色。鳥的眼睛好像能看見人意識的縫隙,賞鳥的時刻明明就一直在看,卻總是不確定,牠們從哪裡來,最後又飛往何處。
更深的冬天,我跟著S與Z一起去花蓮溪口。那天是豆雁降臨的日子,五隻豆雁就這樣排成斜斜一列,優雅飛越溪口那道長兮兮,難走的石子路。這個驚喜使兩位小姐陷入一陣瘋狂。出現在花蓮溪口的可能是寒林豆雁或是凍原豆雁,兩者的差異在於嘴喙的長度。S執著地想要拍到這五隻豆雁,她們好想知道,眼前的鳥究竟是誰。於是我們三人奮力在河口的泥地蹲踞前行,小心翼翼地從那一朵蘆葦蹲踞到這一朵蘆葦。
鳥類就像是日本漫畫《獵人》裡非常強大的念能力者。念能力是一種操控身體自然流露出的氣的超能力。念能力能夠強化身體,敏銳感官,甚至變化出各種招式,只要是獵人,就必須習得這種能力。裡面有一個技能叫做「圓」,是指以自己為圓心,將氣幅散出去,藉此感知敵人位置的招式。厲害的念能力者「圓」的直徑可達五六十公尺,頂尖的能力者甚至可達三百公尺。而每一隻鳥類,都像是頂尖的念能力者。我們在離豆雁約兩百公尺處停下,實在是無法再往前了,感覺再前進一步,就踏入了豆雁的「圓」。
我們躲在一叢蘆葦後面。S取出相機,把40mm的鏡頭抵住望遠鏡的目鏡,Z在一旁扶著望遠鏡對焦。屏住呼吸,按下快門。
沒有長焦段的相機或單筒望遠鏡,又沒有辦法靠近鳥的情況下,S與Z大多都用這樣的方式拍攝鳥類。後來我也買了自己的雙筒望遠鏡,也常用這樣的方式記錄遇見的鳥。自己形容鳥類的語言太過缺乏,如果不拍下來,就好像再也無法知道剛掠過眼前,或者那隻站在ㄚ字分岔椴木上的鳴鳥的名字。不知道名字,那我要怎麼認識牠?
或許這就是S與Z執著於拍到豆雁的緣故。
不過,就像那隻落在志學的東方白鸛一樣,此刻的我也不了解這五隻豆雁的珍貴。我無事可做,沒有望遠鏡,將手機的變焦拉到最遠也無濟於事。只能一起等待,等待那幾隻豆雁看向此處的瞬間。
等待的時候能做什麼呢?發呆,吹風,數野犬在泥地裡的腳步,看看身旁兩位喜歡鳥的小姐。
四月中,Z再次捎來鳥訊,邀請我一起去花蓮溪出海口看春過境的小燕鷗。三人興致勃勃地起了大早,衝到河口。可惜當天鳥況不佳,小燕鷗只有三三兩兩,只像是遠行大軍的斥侯,沒有如同S去年看到的那樣,一大片的小燕鷗踱步在浪與岸的來回,我們看見很多很多的鴴與鷸。這時的我對於學校裡面,志學田邊的鳥類已經認識了好一部份,也有了些看鳥的渴望。
我分得出棕背伯勞,紅尾伯勞以及荊魔神史萊克之間的差異;在河岸邊與草地裡漫步的企鵝其實是夜鷺或黑冠麻鷺;我有時能夠聽見綠鳩如破直笛般的Song,而晴天裡盤旋的鷹,我也知道——是大冠鷲。
可關於棲息在出海口水域的鳥,我還知道的很少。
蒙古鴴。東方環頸鴴。黃足鷸抬腿就足以走出一首詩。
翻石鷸的臉是京劇臉譜。看起來我行我素的岩鷺,大白鷺。
各種的鷗。黑腹燕鷗。鷗嘴燕鷗。銀鷗。小燕鷗。
認出這些在春過境的出海口,有些躁動不安的鳥的名字。也是我慢慢才做得到的事。
此時我唯一聽說過的鳥是小燕鷗,而我卻還沒有看過。
隔天清晨沒下雨,起床時我突然覺得:為什麼我不再去河口一天?我匆匆拿上水,雨衣,確認過記憶卡與電池的相機,還有望遠鏡。騎上機車,發動引擎。海風從海岸山脈與中央山脈的凹口吹入台九線,現在還很早,除了零星的幾台機,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可能能是對昨天沒帶到相機的自己賭氣,也可能是這個早上剛好沒事。
也可能我是天真地想,說不定昨天沒來的小燕鷗們,今天就全部抵達了。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來溪口看鳥。我掛著望遠鏡,手裡勾著相機走在那道漫長的礫石灘上。太陽隨著步行移動,逐漸穿破東方的厚雲。就像把色溫往右移那樣,空氣與山海從藍色調緩緩地轉白。我循光的軌跡調整光圈與感光度,f/5.6,f/6.3,f/8,f/11;ISO400,320,200,100,四處尋找小燕鷗的痕跡,在陽光,在破碎的浪花之間。有時我舉起望遠鏡,順著其它賞鳥人的砲管看出去。一道接著一道的黃頭鷺群飛過的海平面,牠們在行進中變化隊形,穿過花蓮港遙遠的紅燈塔,看起來是這樣破碎又完整。
我看見小環頸鴴日環蝕一樣的眼睛。
而此刻,我聽到幾聲幼貓似啼鳴聲。
我調轉望遠鏡,數道白黃黑的身影掠過放大過後的世界。牠們在光與大海之間來回,盤旋,然後墜樓似地落入海中,又這樣輕盈地再次飄起,嘴裡銜著一尾小魚飛向空中。原來黃色的是牠的嘴喙。黑色飛羽,銳利的筆刀不斷在天空中勾畫,雲好像也被切出一道道裂縫,透出更多,更多的日光。牠們發出咪咪,咪咪咪的叫聲。回家後,我失魂地告訴Z:「完了,我覺得我戀愛了。」小燕鷗的咪咪聲佔據了我的心。
Z說:「你被小燕鷗抓住了。」
我連續去了花蓮溪口數天,在清晨與黃昏按下無數的快門。
我沒有足夠的長焦,只有一顆85mm的定焦鏡。所以我必須更靠近鳥,比那名揹著大砲,果斷走上田壟的鳥人更加靠近。後來我發現,只要經過那片鳥兒停駐休息的沙丘,再忍耐一下,再往前走上一兩百公尺,再往出海口一點點的話,雖然容易被海浪打到,但卻可以讓自己在自然的狀態下,更靠近鳥。於是我每次都坐在這裡,等著情人無情地從我的頭上飛過。
為了拍到牠,我將快門速度固定再1/1000秒,稍微調高iso值,讓陽光偷給我足夠清楚的景深。然後就是祈禱與等待,希望小燕鷗可以飛進我的觀景窗。
等待的時候可以做一些什麼呢。我會看看別的賞鳥人,看看他們都看些什麼鳥;會張望天空,看遠處是不是有一隻正要衝入水中的魚鷹;然後會錯過好幾隻小燕鷗,牠們切開了鬆散的意識,然後我會沮喪,嘆氣,接著再次舉起相機等待。我也會拍拍礫石灘上的翻石鷸,濱鷸,試圖分辨青足鷸與黃足鷸的差別。鳥早已發現我了」,Z說。所以我必須動的很慢,很慢,就像被海浪推動的滾石,就像海鷗在沙灘上的足跡。然後我會再次錯過,而當我真的成為一顆石頭,他們就會離我很近,很近。
我錯過了幾隻,但幸好,我也拍到了幾隻。
同時帶著相機與望遠鏡,有時會出現瞬間的猶豫。究竟是該拿起望遠鏡享受觀看的時刻,還是應該舉起相機,用靈光作為交換,讓牠們停落在我的記憶卡裡。而這瞬間的遲疑,鳥早就已經不知去向,飛到離自己好遠好遠,到鏡頭上寫著無限遠的地方,消失不見。
鳥總是這樣,不知道從哪裡來,又不知道去到了哪裡。
後來我開始區分出日子,例如今天是拍照的日子。而如果今天是看鳥的日子的話,那就會像是《白日夢冒險王》裡,由西恩·潘(Sean Penn)飾演的攝影師尚恩·歐康諾(Sean O’Connell)說的那樣:
「有時候我不想拍,在我自己太喜歡那個當下的時候,對我很個人很棒的瞬間,我不希望相機在這時候讓我分心。我只想待在這個時刻。」
我坐在石頭上等待,等待黃足鷸抬腳的時刻,等待一大群鴴飛行的時刻,等待小燕鷗獻禮的時刻。等待時可以做什麼呢。可以靜靜的等待。
後來我讀到蓋瑞史奈德(Gary Snyder)的〈打獵季〉。他說每年的獵鹿季,鹿都會抓捕人類,鹿會射殺人類,那個人就不得剝掉鹿皮,吃了鹿肉。然後鹿就會進到人的體內,等到被鹿佔領的人夠多之後,鹿就會發動一次總攻擊。
這叫做「由內部佔領」。
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之後還有很多後來才知道的事情,是一些沒有看鳥,就永遠不會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