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臻 高雄市立福誠高中
「身份證借看一下。」好幾個大男人哐啷地圍了進來,外頭警用頂燈大紅大藍的嘩叫,附近婆媽們趕緊把頭縮屋子,只從窗縫門縫偷眼溜著,激切的閃光撞擊眼球。
2014年,隔壁巷口轉角彎進來第三間的老雜貨店收店了,有人說老婦病了,兒子把她接去台灣本島養老,但阿舅和船老大在廟口喝茶時說那老婦簽中樂透,「好命了」。那時我不明白,好命的意思,阿嬤叫我別管阿舅在那邊嘮叨,但那老店真的換了新主人進駐,老屋拉皮,工匠敲掉外牆老水泥後敷上新磁磚,確實看起來好命。但是地段沒換,走過的客人本質相去不遠。
2020年,爆發疫情後,阿麗眼上嫁接的睫毛更濃,可是再濃密也瞧不見幾個客人來唱歌,稀疏的是頭頂的髮和門前的車流。阿麗的眼線畫得比開店時間還長,來店人數卻比口袋鈔票張數還少,表阿姨們走了好幾個,因為她們還沒學會用線上卡啦OK攬客。
2023年,海嘯般的疫情漸退,好不容易捱過倒店潮,現在卻湧進了五、六個警察。他們先找了「老闆阿麗」問話,同時更多人逕往內檯走去,確實圍成一圈圈的沙發椅中間擺著幾罐「台灣祕魯」和菸灰缸,這裡有好多圈圈,像迷宮。舞台上噤聲的紅衣婦人將瀰漫的霓虹燈關掉,打開蒼白節能燈,漆白的點歌台確實很純白,「投影布幕也很白!」阿麗在心裡吶喊。若能忽略白燈下刺鼻煙味和酒精騷過皮膚的刺癢,這裡跟社區活動中心並無二致。脫下皮衣換上普通夾克的阿麗跟四星的小隊長說,只是唱歌啦,你看,投幣式的。她腳下刻意換穿普通拖鞋。但另一邊真正的活動中心現在暗濛濛,沒人在灰噗噗的中心活動。活著且能動的老人不會晚上待在像船起伏的電動椅上看門口的魚曬乾了沒,老人的白日比年輕人在海上撒網的15噸漁船還長,人氣滾滾的漁港是在太陽鹹味淡去後才精采,海水鹹不過抓魚流的汗,汗水又在晚上立刻兌成花花綠綠的樣子,對了,有時是紫色,像阿麗細細描繪的眼影,但那很少見了。
前年班上有人因確診而停課的時候,我問阿麗:七姨婆,說說妳的故事好不好?輔導老師說要訪問家人職業當作線上學習的功課。
「阮矣故事有什麼好講的?」阿麗擺了擺手,她坐在店後的塑膠椅上揀菜,指甲掐著言語撕去老梗,她想岔個新鮮話題問我打莫德納第三劑沒?我再靠近一點挨著她坐,沒有讓她的話語沉澱下來,「好啦,說嘛說嘛。」她繼續瞇著眼剝去皇帝豆的豆皮,老花已經很嚴重了。「這裡的姑娘真的很單純,」再挨近一點,她確實保養得很好,妝容細緻,眉眼都不是紋繡的,是用一種削尖的硬式眉筆一根根描繪上去,「說說行業甘苦談之類。」我繼續靠著她,仔細斟酌字詞又怕傷著她,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說少年欸,汝18歲了吧,大家都少年過,不過命不同款。
她在面頰拍上遮瑕膏,唇抹上高雅的蜜,姨婆從不說刻薄話,在家人面前不說,客人面前不說,她說,真話說了讓人看不起,為什要說?假話說了是騙自己,幹嘛說。她都說她不想說,但是阿嬤其實都跟我說了,現在她只問要不要中午留下來吃飯?然後最後一句是「好好讀書」,就轉身進廚房炒菜了。
「姨婆,妳不說我功課寫不了啊。」我打開筆電開始敲鍵盤,現在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她白了我一眼,只好念叨起來:「好啦,講重點就好。」阿麗終於邊炒菜邊對我說,她知道這不是孫姪輩對長輩的審判,是橫跨兩個世代的理解。我用力點點頭。
時間回到去年某晚,其中一線四星的男人手握對講機在胸前警徽晃著交辦收隊,厚底靴子踱在絨毯上發出叩叩低沉。店裡有個阿伯面帶微笑翹腳斜躺在沙發邊緣說少年欸來坐啦,但僵硬坐姿還是偷偷洩漏什麼,另個熟客刻意和臨座大聲聊政治話題「啊換湯不換藥沒用啦」語帶嘲諷,胸前三星的員警沒看他,一一核對這群中年男子的身份證和面孔,問說「阿北汝安怎過來矣?」喝酒不能開車,騎車也不行,要不要聯絡你家人來接?
「少年欸,阮後生和恁平大漢…阮騎腳踏車來,按算牽腳踏車轉去。」
「阿北,恁兜電話幾號啊?」
地坪、消防設備、員工人數,營業時段…阿麗說得磕磕絆絆,略不正當的意圖讓她心裡有點慌和掃興。阿麗看起來五十出頭,拉直的染髮和嫁接的睫毛讓她看起來四十幾而已,她看見一位年輕的員警坐在最遠的圈圈皮沙發和一位酒客說話,她一邊說自己是正當卡拉OK,純的啦,一邊朝另一位廚房夥伴使眼色。
「厚,毋湯啦。」那老熟客提高音量對著領隊進來的員警說話,家裡兒子媳婦做生意很忙,歹勢啦。門外還有三台BMW的黑白警車的紅藍燈刺眼閃啊閃,那無聲的嘩叫彷彿大聲警告附近的異議份子要安分一點。
阿麗附和說他只開一罐「祕魯」,不會酒醉,老客人了,剛點一首歌還沒唱「大人」就衝進來。阿麗鬆垮的面頰有些崎嶇走向,她口中的「大人」將舞台前方的公檯和邊邊角落的暗檯巡了巡,「大人」腰間的對講機在沙沙,大約是請支援某某路段之類。他的裝備厚重,制服背甲黑丢丢的印幾個粗體白色英文字母,一群人同時走動的喀啦喀啦震得阿麗心慌慌,他目光還在掃視,她甩開手急著站起來,心想,總不會無中生有的搜出沒有的東西吧。阿麗有些哆嗦,但都藏在夾克的拉鍊兜裡:「有哪裡未妥當嗎?」,四星的那人拿出厚厚黑皮筆記本翻開,又簌簌登記一些字,他叫她簽個名,說例行巡檢,其他員警的對講機對上頻率時會大聲嘚瑟起來,把阿麗和後面一群廚娘勉強擠出的笑容給懟了回去,他告訴她店裡唱歌聲音吵到鄰居,先來關心,還有廚房抽油煙機排煙口不要對著對街民宅,「弄個靜音的油煙環保設備,」他提醒她,叫熱炒的師傅敲鍋子小聲一點。阿麗聽得懂,連連道謝,幾乎貼著員警目送,還親切倚著隊長的車窗說下班後來坐一下啦,阮這真的是「純的」。
一陣掃興過後,正在廚房裡切菜、備料的「表姨們」一個個鑽了出來,不只褪去廚娘般的大T和花布裙,過於曝白的光也換成綺霓,她們像一朵朵人造花,老歌重新微波加熱,又輕輕布置在像迷宮般的圈圈沙發上,熱情邀請客人點菜、開啤酒、唱歌。舞台燈點上脂彩,五顏六色的像眼影盤在旋轉,精緻妝容上陣,包臀裙或修身長褲繫上閃閃水鑽,時下流行的染色隱眼正以濾鏡外掛模式紀錄著,以致於她們看起來更妖嬈,年歲更小,更幼齒,但我知道她們小的不是年紀,可能是房子或孩子。
她們口中的「大人」終於離去。滾!快滾!阿麗在心裡憤懣著,現在的阿麗轉身在櫃檯補妝,剛剛緊急擦去的眼妝都糊了。
十幾年前,忘記到底多久…啊對了,是那個什麼金融海嘯。以前風光大好,這家店以前有個日本名叫作居酒屋,俗名就是熱炒店,「不是夜店。」阿麗一邊爆香一邊很慎重澄清,抽油煙機的隆隆差點湮沒她的聲音。都是那個美國雷曼兄弟害的啦,生意差好多哦,「然後大陸矣擱來亂…」我想她是指COVID-19,還有軍演之類的。
後來的事我已經知道,金融和疫情滾來雪崩式百業蕭條,阿麗居酒屋裡的表姨們比客人多,上班下班,上妝補妝卸妝,哪個是真正的自己?阿麗再次強調說這裡真的是純的,只唱卡啦OK和點熱炒,開啤酒炒熱氣氛都很正常,不過,客人走出外面就不知道了。
姑娘純不純不是姑娘的錯,我問姨婆什麼是純?她說客人或社會決定,有時是看心情決定。我問是誰的心情啊?阿麗推說不知道。
她們用妝容包裝或保護自己,社會用眼光將姑娘們都圈在一起,圍在這裡或那裡,有人會來捕撈姑娘,給小費。她們會集體變成一艘艘船,彩繪的船,用身體乘載希望或失望,運補到各個需要彌補的地方。「靠手段比較快啦~」她叫我來吃飯。
她說重點說完了,簡單飯菜也煮好了。早餐當午餐一起吃,午夜當凌晨用也沒差,她邀我一起吃午餐,問我要麥茶還是芭樂汁。居酒屋下午五點開張到凌晨二點,員工和表姨們晚一點才會上班。
講這樣就好,阿麗說,「店內很單純」,客人們點菜、唱歌、姑娘們盛裝陪他們說陪他們笑,當天領現金。有女鄰居說她們不正經,說她們壞話,但是她們下班都戴上口罩沒有為自己說話,「幹嘛說呢?」,客人走進來都是自願的,對吧?表姨們離開時都素顏,妝是畫給客人看的,不是自己看,下班時她們口罩掩緊緊,不比那些美甲店裡的客人更招搖。阿麗說,不正當的不會來,門口有申請巡檢箱,就掛在門口,走得進來都很正經,不正經的不敢來,警察也不給進,對吧?阿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話語輕飄飄的,飄到很遠的地方。
「姨婆做的香腸炒飯超好吃欸!」我聞香闔上筆電。
「我家己灌欸」好吃厚?有加金門高粱哦,等一下到門口提兩串給你阿嬤……阮大姐啦。
「賀!」
我已經可以自己騎摩托車了,阿麗叫我騎慢點。
我能想像等一下居酒屋開店前,員工會一個個走進來,整理的打掃的消毒的和備料的,預約好的菜販已將廚子訂好的食材堆在廚房檯上,阿麗會在櫃檯前細細補個妝容,儘管她畫的只是一付過時皮囊,但我寧願她多花一些時間坐在鏡子前面,細細描繪根根分明的青春。
阿麗的鏡子已不再紀錄,她畫眉的時間將會越來越長,而男人看她的時間卻越來越短。
——引用的古典文本與出處:《聊齋誌異》清‧蒲松齡,第一卷第四十則,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