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翰 彰化高級中學
「人之夢,異於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
睜眼,看見的是一片白,白中帶了幾灘昏黃和幾點汙黑,自右方漫來的陽光很快浸入雙目,讓甦醒過來的靈魂漸漸浮起,浮出現實。
回過神來,緩慢移動頭部,看看左方,是僅僅距離數步的房門,門旁吊著一個泛黃,看來相當老舊的月曆。接著視線從月曆移開,看向牆壁右上方的時鐘,短針指向11,長針則指向9至10之間,就這樣呆滯看了幾秒。再別過頭看向右方,有一扇打開縫隙的窗,白色的窗簾被拉上,看起來擋不了多少白天的日光,日光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漫入房間,用那張狂的光伸進房間各個角落摸索。
窗戶外頭的車聲人聲不絕如縷送進耳膜,這些鼓譟的聲響很快使人按耐不住,自床上彈起,頂著一頭凌亂的髮型,臉上鬍渣在嘴邊亂生,眼前放著多年前的映像管電視,右前方一個角落擺著書桌,桌上放滿凌亂的紙、雜誌、書,還有幾封已經拆開的信。
信上寫著「彰化縣彰化市三民路9-1號 劉築棲先生 啟」。
他下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附帶一個長長的哈欠,而後緩步走向浴室,小便、洗臉、刷牙和整理一下凌亂的頭髮。走向客廳,坐在一個小木板凳上,身前擺著一個小茶几,向右側身,一個小冰箱就杵在那,隨手拿了一個三明治,拆開包裝吃了起來,那味道沒變,始終如一,畢竟連續吃一個禮拜了。
吃完了,包裝丟進半滿的垃圾桶,接著走向房門,地上躺著幾個早晨剛送到的信封,他彎下腰,拾起其中一封,那信封封面印著「XX出版社」,裡頭說了一大堆,這些劉築棲都沒有興趣,因為看過無數次了,他直接看那封信的最後一句話,寫著:「很抱歉我們無法出版您的著作,期待您下次的投稿。」
劉築棲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將信封揉成一團,投向垃圾桶,但沒有投中,他也懶得去撿了,只是走向書桌,將稿件整理好,重新寫了一封信,晚點準備去郵局寄出,這些動作在他手裡十分熟練,一氣呵成。裝封好後,劉築棲走向破舊塌陷的沙發坐下並打開電視,只是看著電視上的長青節目,因為他知道,又是百無聊賴的一天。
時間就這樣拖磨著,磨到了傍晚,從沙發上站起,走向置衣架,披上僅有的棕褐色皮夾克,換上一條黑色的長褲,拿起鑰匙打開房門,下樓後到馬路上,朝著郵局方向走去,路程大約需要二十分鐘,他沒有車,只能用走的。
街道上已是亮起街燈,下班的車潮塞滿馬路,劉築棲看著這些車——或者該說車裡的人,駛向他們各自的家,這些人或許有家庭、或許單身,都是朝著理想而努力。而他,每兩三天就要去郵局重複寄件的工作,他也是在為了夢想而努力,但依現狀來看,卻是近乎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個大作家的夢。這些年來,他重複著寄稿與被退稿的循環,而這些稿件總是被評為陳腔濫調或拾人牙慧。一般來說,這些評語他皆不予理會,只是不屑地哼一聲或者咕噥幾句「這些人不懂我的作品」之類的話,然後又去找其他出版社寄件。
在被「挖掘」出來之前,他不會停下來,現實也不准他停下來。
寄完件後,他注意到郵局左前方有一個賣肉羹的小攤販,於是上前去買了一碗,回家的路上,如往常一般,夢著著作出版的光景,夢著聲名大噪的一日,夢著……夢著……總感覺今日不太一樣,有種昏昏沉沉的感覺一直籠罩著他,說不出來的違和感,以往不會這樣的,但劉築棲沒有停下腳步,快步走回家中。
將房門鎖上,衣物掛回架上,鑰匙隨意丟在一個拉開的抽屜中,他將肉羹裝在一個瓷碗中,加熱後吃了起來。熱呼呼的肉羹入口,一股香甜充斥嘴中,輔以肉的咬勁和筍子的清脆,令人欲罷不能。但劉築棲沒有享用美食的雅興和好運,那股昏沉感愈來愈重,好似一隻巨掌要將他壓平,直到與地面貼服,同時雙眼眼皮亦如掛上鉛般,不停闔上,他像是在和整個地球抗衡,努力不被地心引力將靈魂抽入地心。
吃了幾口後,劉築棲自椅子上站起,索性拿了一張餐巾紙將瓷碗蓋著,快步走向浴室,簡單地沖了個澡。沖完澡後,只覺雙眼迷離,他搖搖晃晃走向床,躺了上去,雙手平攤,看向時鐘,短針停在9,長針停在11,看向窗戶,外頭一片黑,只有房間中的一盞橘黃仍在苦撐著,隨後他閉上了雙眼……
墜落,停下,睜開雙眼,劉築棲看見周圍一片空曠,地面是一般的水泥路,路上有幾條白色的標誌線,站在此處,不時還有徐風吹來。放眼向前方望去,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立於地面上的物體,劉築棲心中疑惑,先是大喊:「有人嗎?」
無人回應。
周圍除了風聲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萬物皆被調為靜音,這偌大的空間只有一人、一陣風,別無他物。他往地面看去,有一顆小石頭靜靜地坐著,空曠處一人一石相望,可以說是再詭異不過的風景。這時劉築棲又注意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汽油味,他很驚訝一開始竟然沒有先發現這刺鼻的氣味,好像方才嗅覺被遮住了一般,劉築棲皺著眉,心中暗自叫罵著:「我都已經這麼累了,還要來這齣是怎樣……去他媽……」
「爸爸!」
從後方突來一聲稚嫩的小孩音,讓劉築棲思緒中斷,猛地回頭看去,但所見的,卻讓他呆住,張口睜大雙眼。一位女人,雙手牽著一個男童一個女童,那是孩子和妻子……
劉築棲呆立在原地,看著妻子和孩子,目光沒有離開過,他們緩步走向前來,兩個孩子首先按耐不住跑向前,手上各拿一桶玩具,互相嬉鬧著,接著抬頭看向眼前的男人,兩雙清澈的明眸注視著一雙飽經歲月的眼瞳,男人正欲開口,兩名孩童只是先對著他微微一笑,那是不含任何雜質的純真笑容,男人的嘴中的話語頓時被堵塞住,誰也不願出口打擾這寧靜的時光。
就這樣對視四五秒,兩名孩子的笑聲首先衝出這陣寧靜,他們掠過男人身旁,颳起兩陣微風。此時正好女人走近,仍是那清澈的雙眸,雙眸中卻隱約透出某種無法測度的情感,兩人依然對視。
依稀記得妻子姓許,家世背景富裕,說起她年輕時的面容,只要身為男人,應該都會被那深邃的雙眼、高挺的鼻樑以及端正的五官所吸引吧!劉築棲想起了,妻子名叫許富美,和她相戀,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妻子出現在他的面前,對著他微微一笑,在劉築棲的印象裡,這笑容,已經多年沒有看見了,而他也擠出一個笑容回應,此刻,無語凝噎。
四個人走著走著,孩童嘻笑玩耍,微風拂過,女人肩上的髮絲飄逸,一切是歲月靜好,劉築棲盯著這副光景,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思考著,這是現實嗎?如果不是現實,那又何妨。
地上散落許多孩童的玩具,他彎下腰拾起,同時他注意到了背景有一陣陣嗡嗡聲響,但也僅僅是注意到,並沒有過多注意。
詭異的是,嗡嗡聲愈加強烈,似遠方的一片浪,慢慢逼近,漸漸,漸漸,嗡嗡聲以從背景音變為惱人的噪音,再過片刻,已成了「轟隆轟隆」的聲響,但並沒有僅只於此,聲音還在不斷增大,遠方的那片海浪已成了足以吞噬空間的驚濤。劉築棲終於回過頭去,呈現眼前的卻是一個碩大的飛機頭,正以極快的速度駛向他們,再轉過頭去,妻子和小孩卻依舊悠然自得,好似只有他注意到一架飛機正向他們駛來。
「快跑!富美!帶著孩子快跑!」
劉築棲驚恐地叫喊,但三個人影卻還是不為所動。
嘻笑聲,轟隆聲,叫喊聲。嘻笑聲,轟隆聲,叫喊聲。嘻笑聲,轟隆聲,叫喊聲。
劉築棲絕望地向妻兒奔跑著,機頭即將撞上他的那一刻……
一切寂靜了。
劉築棲從床上跳起,大口喘著粗氣,頸上冷汗直流,彷彿他剛才真的經歷了什麼生死關頭。雙眼朝著四周環視,先是看向時鐘,這次短針停在9,長針停在5至6之間,月曆、鎖上的房門、打開的抽屜,確認過沒有變化。向窗戶看去,一樣的日光、一樣的喧鬧、一樣微微起伏的窗簾,家中一切不變。此時,櫃子上的手機卻傳來聲響,這讓劉築棲震了一下,以警戒的目光向手機看去,來電顯示「妻子」。
「喂?」
「喂。」
「……」
「……」
「你現在在做什麼?」
「剛起床。」
「那……我有打擾到你?」
「沒有,醒來1、2分鐘了。」
「嗯。你……要來看看孩子們嗎?」
「我……我今天還要工作。」
「是嗎……那……改天吧。」
「……」
「那……我沒有什麼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嗯。」
「……再見。」
電話掛斷了,劉築棲在恍惚中慢慢放下手機,抬頭看看時鐘,長針又走了幾步。他起身前往浴室,手扶著流理臺,抬頭從鏡子中看看自己,明明昨天沒有晚睡,黑眼圈卻好像增重了,他閉上眼,用冰涼的水洗臉,同時拍拍頭,努力讓自己精神恢復,隨後走到書桌前坐下,開始他的「創作」,順便…將這個夢記錄進日記中吧。
傍晚的金黃漸層,暈染在蒼白的窗簾上,為這毫無生氣的房間添了某些自然的姿色,夕日餘暉映照在劉築棲的臉上,那是一個愈顯憔悴的面孔。
昨日沒有吃完的那碗肉羹,微波溫熱,滋味沒有昨日的那麼新鮮了,但用來果腹份量還是足的。一口一口送入嘴中,很快吃完了,剛起身要去廚房,那股昏沉感再次襲來,這次的感覺沒有昨日那麼強烈,劉築棲將碗筷洗完放著陰乾,隨後進去浴室洗澡,等待時鐘上的長針跨越了60度。
從浴室出來後,他便往床上一躺,閉上雙眼前向時鐘瞥了一眼,短針在8,長針在4,然後從現實陷落。
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不是一望無際的水泥地,睜開雙眼環視一圈,只見得四周是普通家宅擺設,頭頂懸吊一盞散發微弱白光的燈泡,牆壁可以看得出原本是用白色油漆粉刷的,但在經年累月下逐漸泛灰。電視櫃上放著一台古董電視機,螢幕旁還有一些旋鈕和數字按鈕,電視機外部由木頭保護著,看上去是和現代相差甚遠的產物。
其中一面牆壁上有一扇窗戶,窗戶外裝置著鐵柵欄,日光先穿過鐵柵欄再透過窗戶才照進屋子裡。屋內其中一個角落放置著一張藤椅,藤椅看上去已經被使用有一段時間了,某處破洞,某處磨損,某處褪色,不過整體看來應該能再多用幾年。這個空間一直帶給劉築棲熟悉的感覺,好像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目光在這客廳掃來掃去,期望能掃出點蛛絲馬跡。
而此時,外頭傳來了水流聲。
外頭有其他人?他抱著七分疑問,三分恐懼,戰戰兢兢地走向窗戶一旁的房門,伸手拉開了握把,頓時日光亮得他睜不開眼,待眼球適應後,眼前浮現了一位女性的背影,隨著腳步走近,這背影愈來愈清晰,眼前的女性身著榴紅色的上衣、青黑色的七分褲,腳穿拖鞋,頭上微捲的灰色短髮摻雜幾根雪白。她正彎著腰為庭院中的盆栽澆花,這些盆栽中的植物有紫鬱金香、白百合以及石頭花,將房前的庭院綴成一片奼紫嫣紅。劉築棲看著眼前景象,感到心頭一緊,他想到了,眼前的女性,是他的母親。
母親持續彎著腰澆花,澆完這盆就換下一盆,好像沒有察覺到後方有一個人正向她投以熾熱的目光。劉築棲站在後方,不發一語,盯著母親微駝的背影,一股酸楚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就這樣盯著,時間不知流逝了多久,母親終於直起身,朝著屋內走去,他隨後跟上,進入屋內後,屋門關上了。
在屋內,母親終於回過身來,兩人有了第一次眼神接觸,雙方都不發一語,單憑眼神,便已無聲勝有聲,但很快劉築棲發現,母親面無表情,自始至終板著一個臉。母親的容貌他已多年未見,增添了許多皺紋,臉皮微微下垂,但眼神卻平靜無波,看著眼前她所誕下的孩子,沒有擁抱,沒有思念的話,卻仍散發出一種母親獨有的關愛。劉築棲和母親相視,不知道該些什麼,便簡單說了句:「媽,妳還好嗎?」
後者沒有回應,繼續看著眼前的人,然後,伸出了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劉築棲同時向上看去,天花板起初毫無動靜,過了幾秒,原先附著在天花板上的灰塵開始落下,接著天花板劇烈搖晃,竟被掀開了一角,外頭的日光隨著塵土進入屋內,而視野正中央竟是一隻巨大的怪手。就在天花板被掀開時,一顆和頭一般大的石頭落了下來,正下方即是母親。劉築棲驚慌地伸手想將母親攬過來,而母親仍然呆立於原地,看著他。
下墜,下墜,下墜,不斷下墜。
逼近,逼近,逼近,不斷逼近。
在石頭砸中母親前一刻,一切寂靜了。
張開雙眼,劉築棲從床上爬起,頸部冒汗。一樣的驚醒,不同的夢境,他看看時鐘,短針指向7,長針指向8至9之間,一天比一天要早起了。而電視不知是不是從昨晚開至現在,新聞正播報著舊城區老屋拆遷的新聞,他趕忙拿起遙控器,將電視關掉。
劉築棲站起身來,卻發現四肢止不住的顫抖,他努力令自己再次平靜下來,但這很難做到,他顫顫巍巍地走去浴室,想沖個熱水澡,但突然想到水費的問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情緒稍稍地平復後,走向書桌,右手緩慢地拿起筆,左手打開筆記本,他停頓了一下,一支筆懸於紙上,筆墨正等待著在紙上馳騁,寫下一切,經過幾秒鐘的思考,他選擇記錄下來。
長針轉了一圈,他停下筆,走向窗戶,雙眼無神盯著外頭的馬路,開始思索,這幾年的時間來,他是否忘了甚麼?是否失去了甚麼?是否錯過了甚麼?會回想起這些,都是源於這兩天的夢,夢在虛實之間,總是看來觸手可及,夢醒之時,卻帶來加倍的失落感,這種感覺他不常經歷,也不願經歷,這使得劉築棲開始懼於睡夢到來。這些年來,他都是孑然一人,身旁沒有多少親友,他有兄弟姊妹,但鮮少聯繫過,母親誕下的五名孩子中,最偏愛他,從小到大,家中的資源幾乎都集中於他身上,或許是因此,家中的兄弟姐妹對他心存芥蒂,刻意疏遠。
劉築棲將目光收回,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切到一個他不熟悉的電視台,這電視台正在撥出一部懷舊影集,那是劉築棲童年時最愛看的劇集,他就這樣癱在沙發上,任由時鐘上的兩根針相互競逐,待短針在6,長針在4至5之間時,熟悉的昏沉感捲上腦門,攫住意識,這次他只來得及擺一下頭,便被拖下意識深處,眼前一下黑暗。
微風輕拂,睜開眼,回到那個空曠的水泥地,天空昏黑,一眼望去是一條直直的地平線,劉築棲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或許是認命了,而他看見遠方有一條身影,佇立於地平面之上,那又是誰?
劉築棲一步一步踩在這令人感到弔詭的平面上,四周散落小孩子的玩具,像在一片灰色的布幕上灑落幾點顏料,他警戒地向前,全程目光皆集中在那個身影,隨著愈加接近,身影也愈加清晰,面孔上的五官開始能夠辨別,而這人,是母親。
一樣平靜的面龐,一樣呆立的身影,一樣的四目相交,她看著他,他看著她,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心中那陣酸楚還在,但他不敢說出,因為不確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那熟悉的她。
令人意外的是,這次僵持的局面並沒有持續多久,過了幾秒,母親又伸出了食指。
當母親伸出食指時,劉築棲心頭忽感一陣緊,但他別無選擇,食指指向昏黑的天空,他抱著忐忑的心,跟隨食指向天空看去……並沒有出現生死交關的場景,而是看見一架客機閃爍著燈,向遠方愈行愈遠,耳邊充斥著氣流擾亂的聲音,而這時母親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卻也是最後一句話。
「來不及了。」
醒了,這次居然沒有驚醒,劉築棲慢慢自沙發上坐起,向左看了看時鐘,此時短針在3,長針在6,再往右看了看,外頭仍是烏黑的,四周也是一片黑,房間中唯一亮著的只有前方的電視,不知何時切到了新聞的頻道。自從醒來後,他不斷思索著夢中母親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百思不得其解,母親指向天上的飛機,那是飛往哪裡的班機?又與他有何干係?這三個的夢究竟有其含意?又或者是他意識深處的無病呻吟?這一切困擾著他。但很快,手機傳來一陣電話鈴聲,為這一切撥開迷霧的鈴聲。
「喂?」
「怎麼了?」
「這種時間你居然醒著!?」
「起床上個廁所而已,打來有什麼事?」
「……」
「喂?」
「喔……我只是……要跟你說,我要帶著兩個孩子前往美國了。」
「什麼?」
一聲疑問,是無法道盡的懷疑與不敢置信。
「我要前往美國工作了,因應公司的政策,我……或許會在那裡住十年以上,甚至更久……如果你要見這兩個孩子,就來機場吧,班機JX002,5:40起飛。」
對方所說的資訊灌入他的腦中,他一字一詞聽得明明白白,卻始終一句話也不懂。
「喂?你還在嗎?……如果不願來也沒關係了,你還有工作要忙吧?」
想問的話太多了,沒辦法一句一句講出口,這些話像一根根稻草,同時想衝出咽喉,卻因數量太多,被窄小的咽喉給捆了起來,但其中有一根稻草掉了出來。
「我現在過去。」
焦慮、心急、疑惑、難過…各種情緒在劉築棲心中攪和,他不明白妻子的選擇,現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趕往機場。他在路上奔馳,朝著計程車站奔去,在漆黑的暗夜中,徒留他一人和幾台車輛在路上運行。劉築棲沒有四處觀望,他知道不能浪費多一秒在無關緊要的事上,就算是一個撇頭、一個目光的轉移,都會擾亂他行進的節奏,像要從鐵公雞身上拔一根毛般,他一分不讓,為了不再失去和錯過。
隨便招了一台計程車,他坐上去,請司機行駛到機場,司機迷惑地透過後視鏡看著這位氣喘吁吁的客人,但沒有多說些什麼。一路上,車內如夢境般寧靜,劉築棲不安地看著窗外,一顆心似懸在燒紅的鐵板上,他不停地觀望公路上的景觀,試著轉移注意力,但這沒有用,他的心悸越來越難受了。
東方的亮白逐漸升起,晨曦撒向世界,撒向灰濛的道路,車輛前方出現一道光,像是上帝的指引,指引車內的迷途者前行。這段在車內的時間無法度量,劉築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機場就在前方不遠處了,司機在旅客接放區讓他下車,下車時,乘客隨手掏了兩張藍色的紙鈔給司機。
「不用找了。」
司機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位奔馳而去的客人,如果不說現今劉築棲的處境的話,或許會認為他是一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吧!
劉築棲跑到機場大廳,環顧四周,察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有沒有混在人群中,機場內的人們,大多皆是抱著歡喜的心出國,大家都在期盼自己的航班趕緊到來,沒人注意到人群中一個心急如焚的丈夫兼父親。
「富美!富美!你們在哪裡!」
「……」
「富美!富美!」
「……」
沒有人回應這些叫喊聲,好像他在尋找根本不存在的人一樣,劉築棲雙眼乾紅,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他們」就再也找不到了,最終,他茫然地向右上方看去,那是各航班的時間表,他由上而下地搜索著,很快,他看到了JX002航班,往右看去,起飛時間5:40,這也和他所掌握的資訊沒有錯,再往右…… 已起飛。
他的世界安靜了,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死寂,一切結束了,夢結束了。
他錯過了。
回到家中,一個失去所有的人佇立在門口,口袋中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是久未聯絡的姊姊傳訊息來了。沒有問候,也沒有寒喧,只是傳來一則新聞,內容為昨日所播報的舊城區都更計畫,其中穿插著幾張照片。而滑到其中一張,照片中有一間老房子,放大仔細一看,房子四周圍著一座矮籬,大門前留有一片空地,空地擺滿雜物和花盆,那些花盆裡的植物都枯萎了,但那澆花的水壺卻靜靜地立在地上……現在他才想起來,那正是童年時的老家,原來老家就在那個舊城區裡。
再望向牆壁上掛的那本月曆,在昨天下方的格子被一個大大的紅圈圈起來,並以醒目的符號標記著,格子中寫著「媽媽忌日」四個字,那是五年前的字跡。五年前,媽媽被發現孤獨的於家中去世,發現時距離死亡時間已經7天了。五年前的劉築棲也剛剛孤身一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這月曆便是剛搬進這狹小的房間時寫的,那時他心中仍懷揣著一個大大的夢——大作家的夢,可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早已被房間的昏黑吞噬,加以一個窄小的牢籠束縛,再也難以逃脫。
今日發生的一切要寫進日記中嗎?
早上忘了關的電視機中的新聞仍然在重複播報著舊城區都更計劃,他站在月曆前方,終於弄懂了某些事。
如同大夢初醒一般,木然地站著,他臉上露出一副慘然的笑容。
「啊……真是夢啊……」
「各位旅客您好,這裡是機長室,剛才因為在清理跑道上的雜物因此延誤班機,在此向各位致歉,祝福各位有個美好的旅程。」
一架飛機上,一對母女的對話。
「媽媽媽媽!我在前幾天做了一個夢!」
「是喔!夢裡有誰啊?」
「有我們家的四個人。」
「是喔!那你在夢裡做什麼事呢?」
「沒有幹嘛,跟弟弟們一起玩而已啊!我們帶了好多玩具,但是醒來之後,找玩具箱,就發現全部都不見了!」
「是你玩完之後沒有收好弄丟的吧!再仔細找找……夢裡爸爸在幹嘛?」
「嗯?沒有幹嘛啊!只是對著媽媽妳笑。」
對著我笑?回想前天的那場夢,似乎真的是這樣……他在對著我笑。他也對著孩子笑了,或許就是因此,才會打給他,邀請他來看看孩子……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會和他說要赴美工作的事,希望他至少在我們離開前能夠來看一眼……但這些都沒有實現,他不愛這兩個孩子了嗎?
不。
不是的,或許……只是錯過了吧……
之後還能夠在夢裡見到彼此嗎?
——作品取材文本:唐 · 白行簡《三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