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材 朝陽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副教授
為記憶而寫？
不是為了讓我記得
而是為了對抗遺忘──因為它是絕對──的撕裂，
對抗──不久──「不留任何痕跡」，
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
「紀念碑」之必要。──(法)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劉俐譯《哀悼之書》
汀琳（註一）吾友：
孟夏第一波的梅雨剛開始落下，嘉南田野各種野草已然粗獷地抽長，各種樹木憑其堅韌的意志，各式各樣的花苞正蓄勢待發，以綻放一季燦爛的花朵，並將展示夏季豐盈累累的果實。往年此季節，妳也在田野間忙碌著。每天伴隨鳥叫聲，結束一天耕作後，帶著喜悅踏上歸途──近幾年，妳一直租住在斗南鄉間，帶著兒子學習耕種。但今年此刻，此情景已不可復見：3月26日，同學傳來妳前一日耕耘歸途中，發生重大車禍，當場已回天乏術；這好不真實…。
近期的生活常常無故地籠罩於低落情緒中。暫時中止了學術閱讀與寫作，我又致力於翻譯並解析歐美詩歌。然而，近時譯讀的兩位詩人中，卻不可思議地，頻繁出現了與您一生中的種種經歷相似的片段。這些詩作的描述與妳才華洋溢、跌宕起伏的人生際遇，以及蕙質蘭心，堅毅不拔的人格特質，幾乎相互契合；這些描繪甚至展現了妳生前死後之際的種種想像與可能性──我寧可認為這些描寫是真實的。
一、「活著，就是樁好買賣」─〈我是一本我未曾寫也未曾讀過的書〉 (I Am a Book I Neither Wrote nor Read)-(美)德爾莫爾.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1913-1966）（註二）
四十多年來，一直記得妳當年在師專畢業紀念冊個人照之題銘：「活著，就是樁好買賣」，好清新脫俗，豪氣干雲，又意蘊深遠的一句話！其實，妳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們幾個男生的眼裡，覺得妳真如《詩經》所謂的「顏如舜華(美如木槿花)，洵美且都(文雅且標緻)」的「才女」──妳的種種表現及才華都遠在我們之上；甚至就宛如《莊子》所謂的藐菇射之山的「女神」，羞澀的我也只敢遠望而不敢近觀…。
經過多年哲學訓練及工作後的此刻，我想再度細思這句話的可能涵意。所謂的「活著」，其實就如哲學上的「存在」(Being)，就是追尋存在的意義；所以，活著(存在)，就是要探索理解乃至體驗自身存在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樁「好買賣」──「買賣」一詞顯然也具有生意往來上所存在的「風險」──因此，這個買賣又涉及個人無法掌握的，即命運的種種處境；而這個命運處境背後的主宰者，其實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神佛，老天，道等。汀琳同學，早慧如妳，早就了悟並預示，我們是賭上一生的時間，來跟命運做一樁具有高風險的「買賣」！讓我們回到史瓦茨詩作：
我是一本我未曾寫過也未曾讀過的書
一場新奇的假面舞會上的喜劇，悲劇
令人震驚的是當槍聲如突襲般劈啪響起
每一次都是嶄新的，無論誰即便準備好了
一旦碰上了，就會突然驚愕與恐懼，
猶如陷入那讓睡眠變得恐懼的噩夢中
愛情的恐怖，是人無法躍過的深淵。
青春多麼虛妄的歲月已然遠逝！
它像全力衝刺的火車般從未停止
我佇立在那兒等待，幾乎無法意識到，
對於他們之中或者誰能夠躍上馬背奔向希望
或者何處是真實的希望抵達之處，我所知多麼地有限。
我未曾寫下也未曾讀過那本
也就是自我之所是的書(The self I am)，它半隱藏著宛如它就是
每個人都能從一個深吻中見證到的
一座悠悠晃動而無形的黑暗深淵。
我如何能夠想像那短暫的歲月足以
證明無盡的愛之真實性。
汀琳同學，妳所謂的「活著」，是否就是這樣一本「我未曾寫過也未曾讀過的書」？因為從終極意義上說，真正書寫與閱讀我們生命這本書的人，並非是只我們「自己」，而更是生命(活著)背後的主宰者──命運。如妳所說，活著就是樁「好買賣」：「一場新奇的假面舞會上的喜劇，悲劇」；即便已經有所準備，但命運給予我們的機遇或處境，每一次都是嶄新的，它可能是讓人恐懼入眠的噩夢，也可能是愛情這恐怖的深淵──「每個人都能從一個深吻中見證到的/一座悠悠晃動而無形的黑暗深淵」；誰能躍過而抵達希望之境，誰將陷入其中而灰飛煙滅，我們所能預知的非常有限──這不就是這樁買賣的風險嗎？唯一知道的只有，「青春多麼虛妄的歲月已然遠逝！/它像全力衝刺的火車般從未停止—-」，一如我們曾經對於愛情的嚮往！
二、「愛情，這黑暗的動物」─施瓦茨〈喔！愛情，這迷人的動物〉(O Love, Sweet Animal)
喔！愛情，這黑暗的動物，
像任何怪物或小丑
隨著妳的冷漠而遠去：
撫慰她內在的孩童
因為她是孤單的
多年前
被倉皇的一瞥所震懾
那並非她的本意。
面對愛情，長久而緩慢地
梳理她的厚重的毛髮
凝視著她如對待一本書，
她如此富有吸引力
然而沒有人能看得更多。
告訴她妳如何知道
凡不曾被給予的
就什麼都不能被奪走：
由於妳的時間已被寬恕：
被冥府與天堂通知
妳並沒有錯。
汀琳吾友，可以確定的是，在進入愛情婚姻之前，命運之神對妳是眷顧的：憑妳的才氣很快取得政大中文所碩士，隨即於大專任教，師長們正期盼妳進入博士班，展開燦爛的前程──依妳不凡的才華，至少也將是學術界耀眼的明星之一…。
與妳的家庭有了較多的接觸，是在我們師專畢業後30年後的一場同級同學會之後；在這之前，有關於妳之種種訊息，也僅止於同學們耳聞相傳：妳兒子還很小時，就離婚而隻身帶著他，一邊從事教職謀生，一邊四處參加活動，尋找特教學習資源，並為此還特地攻讀了一個特殊教育碩士學位。實則，即使我們兩個家庭有較多接觸，聊的話題也大多環繞孩子的教育及日常生活議題──妳一直很少主動提及愛情與婚姻的心路歷程。不知道，上引施瓦茨這首詩，能否表達妳之於愛情的心境或體驗？
在愛情迷人的表象下，有可能只是一隻黑暗的動物，隨即而來的挫折，冷漠，背叛，遺棄更是常有的事。戀愛或婚姻有時只是激情，而非我們所願。愛情如同一本迷人的書，我們卻常未仔細閱讀。引用這首詩：「凡不曾被給予的，就什麼都不能被奪走」，是的，妳在愛情中從未獲得任何東西，自然也沒有人能奪走什麼。
實則，當妳自行研發了注音符號表格，領著兒子的手活動於他想表達的單詞符號上，二十多年來從未曾開口表達意見的他，竟然神奇地能夠透過注音符號拼出單字及思想。妳親口訴說的，兒子一開始便提出兩個問題：「爸爸在哪裡？我都已經二十多歲了，至今一事無成，我很焦慮！」顧及兒子的感受與將來，妳也曾考慮與前夫復合。然而，「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再見面的那一天，妳就又清楚地見識到，「愛情，這黑暗的動物」，依然暴虐如故…。處於迷惘中時，我們也曾引薦高人為妳指點迷津；所得的回應是「一場孽緣」。於是，妳依然隻身帶著兒子，持續面對命運的謎團，直到塵世旅程之終結。於此，我想要說，關於這場愛情與婚姻：「由於你的時間已被寬恕：/被冥府與天堂通知/你並沒有錯」。
三、「愛，直到成傷」─「我謙遜地面對命運之謎團」(德) 斯特凡.格爾奧格（Stefan Geogre，1868-1933)（註三）
我謙遜地面對命運之謎團，我就是自己兒子的兒子，
命運之神要求偉大必須從大地之泥土中湧現出來，而後
無瑕的行徑會以微笑和憂傷的心境
走上返鄉的道路，依照
命運的法度，自我實現乃是
為自身及他人犧牲自己的血肉，
而且只有經由自身的死亡，其功績才誕生。
最強壯的根系哺育著永恆的夜晚。
跟隨且質疑我的，必須
讓那深不可測者持續著，與我一起彎下你的頭：
於那滿是顫慄的風中呼喚，「喔，拯救者」。
（以上節選自《同盟之星》，〈開場詩〉）
格爾奧格的這首讚頌詩具有濃厚的宗教意義。但若把「我就是自己兒子的兒子」置換成現實意義的「兒子」，那不就是妳一生命運謎團的具體寫照！──「依照/命運的法度，/自我實現乃是/為自身及他人犧牲自己的血肉」；甚至「而且只有經由自身的死亡，/其功績才誕生」，在妳驟然亡故的時候，我們才猛然驚覺，妳之於兒子，就是實踐德雷莎修女的箴言：「愛，直到成傷」。愛，如何成傷？幸運而凡俗如我者實難以體會這種孤獨的創傷歷程；或許，這就是命運之神(拯救者)給妳此生的任務與生命課題。如今，雖然帶著微笑和不無憂傷的心境，妳畢竟以「無瑕的行徑/走上返鄉的道路」。
四、田野的召喚──格奧爾格〈獻上感謝〉
夏日野地在酷熱中焦灼了，
而行走在被踩踏過的苜蓿草田野
我知道我頭上滿滿是夾雜汗水的厚厚污泥，
而遠處憤怒的雷鳴將它們擊成暗紅色。
瘋狂的夜晚，日子滿佈顫慄，
珍愛的菜園令人窒息的棚廐，
林木像被不得時的雪覆蓋上一層有毒的薄膜，
高飛中的雲雀也絕望地呼叫。
此時妳以輕盈的腳步穿越大地
天空的明媚恰如妳所塗抹的色彩。
妳呼喚我們從枝頭採摘晶亮的水果，
妳擊潰黃昏時漸漸增生的陰影。
若我不為妳戴上這感謝的皇冠，
有誰會知道，妳寂靜的光輝，
比照在我頭上正午的太陽更加明亮，
比夜晚裡任何一顆星辰更加璀璨。
為了使已屆而立之年的兒子將來能具備謀生技能，妳才選擇在斗南田野租地進行耕作。奧爾格爾的獻詩前半部分描述了野外的酷熱和農人辛勤工作的艱辛。「此時，你以輕盈的步伐穿過地面/天空的明媚恰如妳所塗抹的色彩」，這幾乎就是描述你多才多藝，具備美術背景的巧手之成果。原本與妳約定，去年夏日時光將前往斗南實地體驗妳豐碩的耕作成果。如妳所知的，我們一家人曾經於鄰近斗南的古坑，遭遇過近乎一年不公不義的慘痛經歷；即便事隔多年，只要又鄰近古坑，那種傷痛便又會隱隱發作。終究，很遺憾我們未能履約，錯失與妳一同「從枝頭採摘晶亮的水果」的機緣；沒想到，妳也是在鄰近古坑的斗南出事…。
其實，妳對朋友的慷慨大方，不吝施捨的種種事蹟，也在同學中遠近相傳。就如日前與世榮同學相逢，我們共同憶及妳生前種種。他說，妳也是他的大恩人：剛上了師專對音樂癡迷的他，有一天，竟羞澀地鼓起勇氣請妳教他揚琴；就這樣，妳沒有任何意圖或索求，義務教了他一年揚琴，直到他覺得自己真的學不好而主動要求放棄，而妳竟然沒半句怨言…。可以想見，妳這種才華洋溢又不吝分享的性格，必然也在同學之間贏得諸多崇高而堅定的友誼！據了解，婚變後隻身攜子定居台中的公寓，就是虔誠基督徒淑芬同學以遠低於市價的「友情價」販售於妳──就是子路「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這種慷慨無私的特質，才得以讓妳贏得這種崇高而無價的友誼回饋。啊！關於妳生前種種事蹟，「若我不為妳戴上這感謝的皇冠，/有誰會知道，妳寂靜的光輝」。
五、命運之神的召喚─格爾奧格〈夢幻與死亡〉
光彩與榮耀！我們的世界明亮如白晝，
如同偉人般，我們挪移海灣和山川，
而我們的心靈，跨越過無盡的原野，
席捲遠方流動的海水，卻依然奔放自如。
此時路邊閃現一道光芒，浮現出美麗的景象，
福佑與傷悲狂野地交替中沸騰著。
妳順從於它，血淚交織地吶喊道：
「救主祢，就是我的喜悅，我的星辰,我的冠冕」。
現在那極度自豪的夢幻朝太陽奔馳，
它的力量壓制了賜予它翅膀的神靈，
那時一道聲音由下突然竄出，讓我們跌落，
我們便如此蒼白而渺小地面對死神。
這團赤焰奔騰的風暴，全然地撕裂並重擊我們，氣動山河
深夜的天空平靜安寧地點綴著如珍寶般的星光：
榮耀與聲名，福佑與傷悲，夢與死亡。
當我們年輕豪邁，氣壯山河的歲月已然逺逝，同窗同學們多數過著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靜好歲月，妳卻披星戴月般地勤於田野勞作。報導說，妳騎乘的機車──妳明明有車，為何當時不開車？──與另一輛轎車迎頭撞上而導致重大車禍。實在很難以想像與接受，妳堅毅而高貴的一生會以車禍畫下終點！此刻，我寧願相信那是命運之神有感於妳一生的任重道遠，茹苦含辛，不忍再折騰妳的心志，勞苦妳的筋骨，空乏妳的身體；於是，化作路邊一道閃光，且浮出美麗的景象以召喚妳。當眼前那道神聖的光芒與景象乍然浮現時，讓頓時妳頭暈目眩，不假思索地隨之奔騰而上──妳不過是呼應了那一道「召喚」，且順從於祂而已──這是一場由救主所主導的「榮耀與聲名，福佑與傷悲，夢與死亡」的召喚！
六、「我們必得相信妳閃亮的輪迴重生」─格爾奧格〈昇天〉
妳召喚著在黑暗中哭泣與痛苦的人，
把所有出口之門戶用力移開，
使微弱的蠟燭燈芯逐漸熔化並熄滅，
把哀悼的儀式暫放一邊！
讓我們把妳短暫的塵世旅程
所有投射給我們的光芒與能量，
逐一釋出，好效力於
妳的復活，妳燦爛的回歸，
讓體現在我們血肉中，我們的意念，
及其無盡的祈求，
依然鼓動我們的激情
且充滿我們記憶中美好的時刻裡，
妳是燃燒中的荊棘，
自始至終留給我們的是寒冷與疲憊不堪的日子，
妳贈予我們永不凋零的玫瑰，
當春天來臨時，妳卻獨自離去了。
我們必得相信妳閃亮的輪迴重生（incarnation)，
這將激勵我們在歌曲吟詠對妳的讚揚，
從飄浮與悲啼的陰影中，
尋覓解放與自由，
為了妳和我們自己，控制悲傷，
跨越我們陰鬱的厄運，
且於今日，明日，灑滿繽紛的鮮花，
直到我們可以隱蔽妳的墳塋。
（譯自〈馬克敏西的生與死〉，第五首）
格爾奧格這首〈昇天〉所描述的，想必是妳逝世後靈魂昇天的旅程，以及諸親友對於妳靈魂祝福的心境。雖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曾說：「在喪愓中是對死亡絕對的、全新的順服。因為之前，這種知識只是借來的」。我認為，固然對於死亡的傷痛，在真實的死亡來臨之前，都是「借來」的；純然以現實中「個體」的角度看，在喪愓(傷)中是確實也是對死亡「絕對的、全新的順服」。然而，根據東方古老智慧，它會以「整體」或「道」的觀點體會世界。如《莊子·齊物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一段通向終點的旅程；而死亡卻也是新生命的開始。人與世界萬物整體處於永不停息的生滅之循環中，我們對萬事萬物的體會或認可也處於變化之中：「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此，我並不同意所謂對死亡是「絕對的、全新的順服」這種後現代的觀點。反之，我認同史瓦茨在〈夏天的體知〉(Summer Knowledge)詩中結尾關於死亡「體知」的種種描述：
……
它是關於當成熟中的蘋果邁向其
墜落而腐爛及死亡的時間之豐盈性。
因為對夏天的感知是對於死亡作為誕生的體知，
是死亡作為花朵全然豐盈綻放烈火重生的壤土。
它是對於愛的真理以及成長真理的體知：
它是知識之前與之後的體知：
因為，某種方式上，關於夏天的體知一點也不是某種知識：它是
原初本性之實踐所體現的，第二本性，一種新的誕生
與一種為了重生的新的死亡，奔騰翱翔而出的
秋天回歸的火焰，燃燒的十一月，
高聳與墜落的烈火，日益增長且
越加鮮明與宏偉
在墜落的烈焰之耗盡與湮滅之中。
一年四季當中，夏天是最富於生命力的；詩中的「夏天」隱喻的正是生命──生命的誕生，繁榮，成熟，墜落，湮滅，如此生生滅滅，周而復始；尤其在這種生死與死生之際，就帶有一種時間之豐盈性(Fullness of Time) ：「因為對夏天的感知是對於死亡作為誕生的體知，/是死亡作為花朵全然豐盈綻放烈火重生的壤土」，我們對夏天(生命)的最根本體知就是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反而是對於「誕生」的體知，死亡就是花朵的全然綻放，成熟，因而也就是「重生」(rebirth)的壤土──「它是對於愛的真理以及成長真理的體知」。甚且，這種體知「是對於超越經驗概念與成熟滿足的/信仰之條件」，也就是關於東方的「道」(萬物生命整體)的信仰之條件。詩中把這種對於道的超越性體驗稱之為「第二本性」( Second Nature)，它是在我們第一天性或原初生命中圓滿實踐後所導致之一種新的誕生。對於這種死亡/重生的體驗，只能在高聳與墜落的烈火中，「在墜落的烈焰之耗盡與湮滅之中」，這種體驗才顯得越加鮮明與宏偉──汀琳，「我們必得相信妳閃亮的輪迴重生」。
如此，雖然對塵世死亡這種體知帶來的悲傷是真實且不可避免的，但我相信，以妳堅毅不拔和慷慨大度的性格，並不希望親友們沉浸在失去哀傷中而無法自拔；相反，妳會鼓勵我們暫時放下哀悼的儀式，繼續前行。妳在塵世旅程中所給予我們的光輝與能量，也足以讓我們釋放出來而致力於妳燦爛的重生旅程，並化成對妳永恆的思念。妳「自始至終留給我們的是寒冷與疲憊不堪的日子」，妳確實也嘗盡人間冷暖，那種隻身帶領孤兒的疲憊日子也不是我們能想像的。相信在大家內心深處，妳就是那朵燦爛而永不凋零的玫瑰；當妳兒子漸漸學會表達甚至是獨立生活時，妳卻獨自離開。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別千古，我們相信妳的靈魂必然燦爛地昇天或輪迴重生。我們只需要讚揚妳，思念妳，用鮮花來代替沉鬱的憂傷。妳的靈魂也將帶領我們的心靈如何尋求解放並獲得自由。
七、「在我們幽暗的夢境裡，妳就是那束光」─施瓦茨〈我被一聲呼喚叫醒〉(I Waken to a Calling)
我被一聲呼喚叫醒，
一聲來自下方某處，來自宏偉的高處的召喚，
出於喜悅與幸福，
而且也出自黑暗，像一束嶄新的光芒，
像一束甜美而上昇的聲音，
它似乎永遠上昇中，永不墜落地
告知我們所有人去慶祝，
於黑暗與光芒中，
命令所有的精神永遠保持喜悅！
汀琳吾友，依然在塵世旅程浮沉的我們，習氣深重，時常為千百種執念乃至於慾望所糾纏而昏昧無明。正如格爾奧格詩句：「在我們幽暗的夢境裡，妳就是那束光」，妳已然昇天而解放自如的靈魂，將從來自下方的黑暗，或宏偉高處的光芒，也引領我們上升──妳將引領我們的精神獲得自由，永遠保持喜悅！
八、「妳就是浩瀚宇宙中，那遙遠而不可見的一顆星星」──施瓦茨〈所有的果實已經墜落〉(All of the Fruits Had Fallen)
所有的果實已經墜落，我的
那大熊也已經睡著，
而梨子則無用且鬆軟
像已過時的希望，在星光的
微微感知下，被往上驅散
在某種毫無意義的閃爍中飄浮著：
困獸之欄中的豺狼虎豹滿懷悔恨。
已像被下了麻藥般無所謂的歡喜與殘暴。
然而，然而，黑暗的時刻開花了！
於靜默，無邊
且空曠如遙遠的海洋下，
我為我的星辰和我的石頭與我的樹木，
一隻狗和一隻鳥所具有的野蠻行為與內在感知
之天真無邪而祈願著，
那狂犬對著如敵人白色狼牙
的明月吠叫，
鳥兒拍擊扶搖直上灌木叢上方，
一邊歌唱一邊翱翔著，
觸目所及，當下即是（A being all present as touch)
擺脫了未來與過去
—-直到，在朦朧的窗玻璃中，
我臉上的霧氣或雲氣
最終向我顯露我內在的憂懼。
這首詩作容我稍作詮釋。「所有的果實已經墜落」，是以果實比喻生命本身，果實的墜落象徵生命鄰近終點。在史瓦茨詩歌中，「大熊」是身體的隱喻，大熊已經睡著就是身體已顯老態，不聽使喚了。梨子之鬆軟則隱喻希望之脆弱與過時，徒然於星光中被驅散而成某種無意義之飄浮；老而無希望的人們，則如獸欄裡已被捕獲的野獸，身不由己，徒留悔恨。
緊接著：「然而，然而，黑暗的時刻開花了！」，依據前述「死亡即重生」的法則，而且這法則「是對於超越經驗概念與成熟滿足的/信仰之條件」──這基本上是某種宗教信仰的行徑。例如，若能如佛教願力無邊，或基督宗教之虔誠信仰實踐，就算在黑暗中也總有開花的時刻──即我本身及身邊萬物，都能經由「重生」而獲致其「第二本性」，回返其天真無邪的初心的：「我為我的星辰和我的石頭與我的樹木，/一隻狗和一隻鳥所具有的野蠻行為與內在感知/ 之天真無邪而祈願著」。狂犬吠月宛如夸父追日之徒勞無功，但總是願力之顯示；「鳥兒拍擊扶搖直上灌木叢上方」即如《莊子‧逍遙遊》大鵬追尋自由境界之努力；「觸目所及，當下即是，/擺脫了未來與過去」則是這種自由境界之終極顯示。然而，境界嚮往歸境界嚮往，回到現實世界：「我臉上的霧氣或雲氣，/最終向我顯露我內在的憂懼」。
年逾耳順，身體一再警示進入快速退化期，命運的「召喚」也隨時可能降臨…心頭不禁浮現「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楊慎-〈臨江仙〉)。平凡有限如我輩，只不過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浮)海之一粟」(蘇東坡〈赤壁賦〉)，人類有限而必死之生命，面對此浩瀚無痕的宇宙，欲與天地同生同在終究不可得──生命是一場以憾恨告終的「悲劇」──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彼得.漢克（Peter Handke 1942-）對此平凡的悲劇有一種更深刻的說法：
人生不過如此，生活中的大小事情自有一套，也許經過思考，也許沒有；過程看起來平常，一如平凡的人生，但就好像遊戲一般，還是要繼續玩下去，繼續走下去，即使沒什麼東西可談。」《左撇子女人》(溫力琴譯)
甚至，法國思想家與詩人雅貝斯（Edmond Jabes，1912-1981)，則有更幽暗的說法：「白晝繁育鏡像。/黑夜廢止它們。/荒漠裡的一道影子便是生命的同義詞。/無限便是幽暗」(《界限之書》，劉楠琪譯)──難道這真是宇宙生命存在的真相？
梅雨間歇的時刻，當我夜晚抬頭仰望浩瀚的星空，陷入深沈的寧靜中，頓時思緒也清朗起來。「是自己一時糊塗了」，我想，蘇東坡承續《莊子》智慧傳統所言仍是對的：「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赤壁賦〉。於是，我寧可再度相信，妳就是浩瀚宇宙中，那遙遠而不可見的一顆星星──妳脫離肉身存在的靈魂，正以青春無邪之姿，遨遊於浩渺的天界。波斯神秘主義詩人魯米(C. M. Rumi 1207—1273)說：「我們是包裹在皮膚裡的星星，你所尋求的光一直就在內心」──妳青春曼麗的身影，灑脫磊落的胸懷與堅韌不拔的光芒早已使我們內在的星星閃閃發光。魯米也說，「我們內心深處的一個轉變，會使宇宙也發生轉變」；汀琳同學，此刻，妳感應到我們對妳的景仰與懷念了嗎？
註釋：
註一：羅汀琳老師(1961-2025)，曾改名為云廷；但同學們仍習慣以汀琳稱呼她，她也欣然接受。
註二：「德爾莫爾‧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1913-1966）美國詩人、小說家、評論家。1913年生於紐約市布魯克斯鎮，畢業于威斯康辛大學哲學系，作為研究生上了哈佛大學，但沒有取得學位就輟學了。他的詩歌善於在知識、理性、想像之間找到詩意的平衡，形成獨特的詩歌風格。1959年出版的《夏天的知識：新舊詩歌選，1938-1958》為施瓦茨贏得了博林根詩歌獎，這是該獎自1948年創立以來頒給一位年輕的詩人。同時，施瓦茨也是獲得雪萊紀念獎的年輕詩人。許多人都認為施瓦茨原本會有一個為遠大的未來，但是疾病使這一切過早地戛然而止，1966年7月11日，他在曼哈頓的小旅館裡死於心臟病」，以上資料取自其詩作選集《夏天的知識》(北京：人民出版社，2024)，凌越等譯。然而該中譯本諸多詩作實難以卒讀，因此，本書信詩作都是從原文重新翻譯，但也曾參考過凌越等人之譯文。英文本見：Delmore Schwartz：Selected Poems(1938-1958),Summer Knowledge, First Ed.by New Direction Papebook , USA ,New York,1967
註三：「施特凡·格奧爾格，是20世紀上半葉最重要的德語詩人之一，翻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但丁的《神曲》等，出版了《新帝國》等九部詩集和散文集《日子和作為》。以他為中心的“格奧爾格圈”是當時獨特的文學和文化現象，其生存方式和詩歌創作都獨具品格，影響了不少同時代人。他曾與里爾克、霍夫曼斯塔爾共同被讚頌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之交閃耀在德語詩壇的三顆璀璨的明星」─以上節錄自莫光華中文譯本《格奧爾格詩選》（中國：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11.01，修訂版）之書衣介紹。本文引用之詩歌，主要譯自英譯本 The Works of Stefan George, 2nd ,trans. By Olga Marx and Ernst Morwitz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4。翻譯過程曾參考莫光華譯本，並對照過德文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