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至汶(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博士候選人)
隨著所處時代文化背景的改變,不同世代的學子對於所就讀的科系都有一些思考。關於中文系,筆者曾唸過研究所,也曾思考過「中文系的學習」、「何為中文研究」這類的問題。隨著近年來在海外的求學,對這些問題也有了一些初步的看法,因此拋磚引玉,期盼能有更多的討論。
臺灣的中文系具有傳承華夏古典文化的特徵,大學部的所學以經史子集四大部中的重要典籍為主要內容。之所以如此安排,是與臺灣中文系繼承自民國初年大學中「國學門」的設置密切相關。早年的中文系以繼承經典文化為依歸,保存「國粹」是中文系誕生時就被賦予的使命。也因此,在實際的教學現場,詩經、楚辭、論孟、老莊、史記、文字學、聲韻學、中國文學史、中國思想史等課程便成了中文系學生都會接觸到的科目。文化傳承是中文系的使命,在大學任教的中文系教師大多會分配到開授經典課程的工作,以共同完成這個目標。
筆者於大學三年級時開始旁聽中文系的課程,受惠於中文系老師如沐春風的教導,同時也領略到文化經典的魅力。也因此,在大學畢業後便報考中文研究所,期待能進一步的學習。然而,研究所的學習經驗卻與大學時的聽課經驗大相逕庭。大學時的那種從容不迫、沉浸在古典文化氛圍當中的體驗,到了研究所時便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研究題目的尋找、論文架構的安排、以及無止盡的章節修改。焦頭爛額似乎是每位中文系研究生共通的經驗。中文系的學習並不是只有文化經典課程的聽授,同時也要求有學術上的專業研究。
每一個科系的形成皆有其背景,科系的演變也往往受時代的影響。隨著政治上的民主化,本土化與國族化也同步展開。當代的臺灣正處在消化中國的階段,在可見的未來,這個現象仍會持續地發展。身處於本土意識不斷擴散的臺灣,中文系原本所具有的「國學」色彩會逐漸淡化是可以預見的。過往的中文系,由於政治上維護華夏正統的需要而大量設置,但民主化後的臺灣,中文系已不再需要以維護華夏正統自我定位。或許,適度地調整步伐,可以找出中文系新的發展可能性。
因緣際會,筆者有幸在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就讀博士班,近距離地體會海德堡大學漢學系的運作,為筆者思索臺灣中文系相關問題時提供了有用的參照。
海外漢學系的設置與十八世紀中葉以降「東方學」的發展密切相關,要確切地了解漢學系的特質,認識其產生的背景是不可或缺的。東方學的研究對象早先從近東開始,而後擴及中亞、南亞,最後將東亞也納入其研究範圍。東方學研究的內容相當的廣泛,舉凡社會、文化、語言、歷史、考古等內容都在其研究範圍內。東方學的形成,學術機構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任職於其中的教授、研究員是其中的主幹。漢學做為東方學其中的一個分支,從學科成立開始便具備了東方學的特質:以研究該地區的社會、文化、語言、歷史為主要目標。
在歐洲的大學中學習東方學,「語言」往往是學生所面臨的第一個挑戰。以漢學系為例,學生初學時並不具備中文能力,因此在大學部求學階段,語言的學習(包含白話文與文言文)便佔了絕大部分的時間,這些課程通常是由約聘的教學人員所承擔,漢學系的教授較少負責語言的教學。以筆者所在的海德堡大學漢學系為例,該系只有四位正教授的員額,但聘任了許多負責教學的教員(包含講師、助理教授等)來負責大學部的課程。也因此,教授有較多的空間可以開設討論課(開在碩士班、以及大學部高年級)來討論正在研究的課題。在這樣的制度之下,個人的研究容易與教學合而為一,教學相長的效果也較為顯著。
在學生學術研究的養成上,筆者認為漢學系有三項特色可做為臺灣中文系的參考。
首先,是「研究導論」課程的設計。漢學系自從十九世紀後半葉開始在大學設置以來,以學術的方式來研究中國便成為常態。因此,在研究機構內訓練學生,類似研究導論的課程便成為新進研究生一般會修讀的科目。研究導論課程通常包含:學術史的發展、學術的規範、論文的撰寫、以及研究工具的掌握等,其目的在於使每位從事漢學研究的學生能夠具備基本的學術能力。這個課程在海德堡大學漢學系的碩士班當中這是一個常設性的課程,每年都會開設,多半由有經驗的教授負責傳授入門的學術知識。
目前在臺灣,有些中文系已經開設有類似的課程,但整體而言仍不夠普遍。臺灣中文系在大學階段以吸收經典文化知識為主,聽講是課堂上的學習常態。但到了碩士班,必須在三至四年之內產出一本學術論文,獨立研究的能力便顯得重要。從大學部到碩士班這一過渡,其間的轉變其實相當巨大,但臺灣大多的中文系並沒有相應的課程來協助學生完成過渡。也因此,如何進行學術研究往往只能靠個人獨立摸索。倘若臺灣的中文系也能有研究導論之類的課程協助學生了解學術研究、學術規範,並為其研究在學術地圖當中定位,相信更能協助學生完成從大學部到碩士班的這一轉變。
其次,是多語言的學習。海德堡大學漢學系除了現代中文、古典中文的學習之外,還開設方言的課程,例如廣東語、以及閩南語等。語言的學習一直是東方學的學術特徵,漢學做為東方學的一個分支,同樣也繼承了這項傳統。海德堡大學漢學系的教授每人都會五種以上的語言,即是其旁證。除了漢學系本身所提供的語言之外,漢學系所屬的學院還提供有與中國間接相關的語言學習機會,例如中亞、南亞的粟特語、梵語等,若學生對這些語言感興趣,也可以在其他的學系修讀。多語言的學習環境使得漢學系的學生能夠有多元的可能性,也更容易跨足新的學術領域。
目前在臺灣,中文系對於外語的要求普遍不高,若有要求外語的學習,多半也只侷限於英、日語。然而,外語的掌握不僅僅只是為了閱讀外文二手文獻,更重要的是,外語的掌握往往與開創新的學術領域息息相關,中亞語言的研究帶動西域文史的研究,滿語、蒙文的掌握帶動新清史的研究皆屬其例。許多研究已經表明,內亞與東亞在歷史上其實有很多的互動,這些互動往往也改變了華夏文明自身。倘若只熟悉中文這項語言,將很難有全面的認知圖景,相關的研究也不容易展開。因此,外語的學習對中國研究來說仍有其必要性。
第三,是資料庫的普遍使用。柏林國立圖書館(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建置有一個亞洲研究資料庫整合平台—Cross Asia(https://crossasia.org/en/),開放給每位在德國研究東亞、南亞、內亞的研究者使用。Cross Asia由柏林國立圖書館的東亞分部統籌負責,隨時更新亞洲研究領域當中最新的資料庫。目前所收資料庫已達140種,其收錄數量仍在持續增加中。除此之外,海德堡大學漢學系還另外收集有與漢學研究相關的資料庫,大部分與中國研究相關的資料庫其官網均有收錄。在漢學系的研究生課程當中,資料庫的使用也是開設的主題之一。完整的網路研究環境與相關的課程引導,這些都有助於學生開拓新的研究領域。
臺灣中文系在資料庫的使用上受限於先天的環境,亦即大學的資料庫是由各校自行選購,倘若受限於預算,有些資料庫便無法使用。對於新世代的研究者來說,資料庫的掌握已是必備的研究技能,有些研究也賴於資料庫而得以展開。以近年來逐漸成為顯學的報刊研究為例,晚清民國的各種中、西文報刊資料庫陸續面世,倘若不熟悉最新報刊資料庫的建置情況,相關的研究便會受到限制。將自身的研究環境與其他國家拉平是必要的,這部分還有賴於有更高階的機構,例如國家圖書館的漢學研究中心,來整合資料庫的資源以提供研究者使用。
在已然全球化的時代,大學中的各個學系已無閉門造車的可能。漢學(或者說中國學)在當代已經是一門國際性的學科,世界上主流國家都設有相關的學術機構。在世界漢學的學術版圖中,各研究機構也各有其特色。臺灣的中文系,經史子集的經典課程的開設是其特色。在此基礎之上,如果能適度地發展海外漢學已具常態的學術運作模式:研究導論課、多語言學習、與資料庫的普遍使用,或許可以為臺灣的中文系錦上添花,在世界漢學研究版圖中形塑出自身的定位。
參考文獻
楊儒賓,《1949禮讚》(聯經出版社,2015)
薩依德,《東方主義》(立緒出版社,1999)
作者介紹
郭至汶,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博士候選人。博士研修期間關注晚清傳教士,思想/文化交流,以及媒體研究;研究興趣包括中西交流史,域外漢學,與中國相關之東亞、內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