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西遊記

林保淳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這是一篇懷舊的文章,主要記1992年西遊之行的幾位遊伴,當年初出茅廬,銳氣英發,言語調笑,毫無顧忌,正是清狂年少。時隔30年,文中幾位遊伴,皆已成中文學界赫赫有名的學者,聲譽崇隆,桃李繽紛;但也都逐漸隱退,垂然其老了。遙想當年辰光,猶躍動在眼前,因以為記,聊作學界軼聞。名儒耆宿,也曾年輕過,誰年輕時不是意氣風發、放逸佻達的?文中或間有疏狂之舉,恰是青春寫照,正堪留念,諸君子幸勿見怪。

引首

  道教傳說中有上洞散仙「八仙」,是民間普遍流播的信仰,明代古典小說有《八仙出處東遊記》,講述「八仙」得道成仙的故事,相當膾炙人口。但我這裡所說的「八仙」,並不是這「八仙」,而是幾位初出茅廬、銳氣英發,但卻未免猶為稚嫩的年輕學者。年少輕狂,不願拘守繩墨,縱恣徜徉,難免逸出規矩之外,但真情實性,卻顯露無遺。如今這幾位散仙,在學界多有聲望,但一入杏壇,動見瞻觀,自復拘謹不少,老成有餘,但卻難追當年。如今大夥皆垂然老矣,不知猶記當年西遊故事與否?雋年情懷,最是令暮年心動,夜深稟筆,聊述一二,既是緬懷,也當憑弔,記念我們曾經年輕的日子。


來歷

  說「西遊」,其實不止是向西而遊,而是先行西北,而後買舟東下,然後在杭州勾留,終於南返,足跡廣遠,更是景觀無數,趣事連連。

左起:陳昌明、林朝成、何仙姑、林安梧、鄭志明、林保淳、陳廖安、周益忠(1992.9.1)

  那是1992年的事了。當時台灣的「天帝教」主事者李子弋,趁著兩岸初通,欲與西安作文化交流,但教中略乏學術人才,遂邀請了若干年輕學者助陣,以壯聲勢。記得是由龔鵬程出面邀請的,邀集的都是當時還算年輕的一代,各自提交論文,教方補貼了5000元的機票費,由當初猶在成大任教的唐亦男教授、淡江的王仁鈞教授領軍,林安梧、陳廖安、陳昌明、林朝成、周益忠、鄭志明及我,附驥尾而行。先至西安,復轉成都,再從重慶買舟,順三峽東下,至岳陽,而從武漢分道揚鑣,而林安梧、陳廖安、林朝成與我四人,依然遊興未減,連袂從上海赴杭州,最後再由杭州飛返台灣。行程共是21天,沿途飽覽山光水色、名城古都,相當愜意。

  「八仙」的定名,是在成都的事,當時我對道教八仙傳說甚感興趣,在青羊宮又得見一幅呂洞賓的畫像,聯想到自己是雙手拄柺的,豈非就是活脫脫的一個鐵柺仙?而既有林鐵柺,俊逸瀟灑的林安梧,自然是呂洞賓的不二人選了;於是,肚腹飽滿的鄭志明,就成了漢鍾離;帥氣十足的陳昌明,就頂替了韓湘子;穩重寡言的林朝成,就當了曹國舅;身矮體胖的周益忠,便讓他拿起花籃,化身為藍采和;陳廖安仙風道骨,又精通道教,自然就是張果老的不二人選了。「八仙」已得其七,唐亦男教授是我們景仰的師長輩,只能派她作為西王母,如今就只缺一位丰姿曼妙的何仙姑了。適巧在成都接待我們的一位姑娘,容貌既美,秀氣端莊,又剛好姓何,也就委任她為何仙姑,湊齊了「八仙」之數。當然,這只是我們七人的默契,所以這個「八仙故事」,也就只有我們幾個人默識心通,偶有相聚,就成了笑柄、趣談,30年來,不時出現在我們的相互調侃、打趣之中。


呂洞賓風流瀟灑

  呂洞賓的傳說極多,但民間最感興味的,應該還是他「三戲白牡丹」、「調戲觀音」的故事。雖說傳說無根,荒誕謬悠之言,未可盡信,但呂洞賓的遊戲人間,卻也為其風流韻事作了鋪墊,因此流傳頗廣,而木柵指南宮「情侶不能相偕而往」的傳說,也側面作了有力的佐證。

  傳說中,呂洞賓也曾經追求過何仙姑,不過,從相關記載中來看,卻是毫無佐證的,應是浮想連翩的臆說。一個瀟灑風流的道人,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依才子佳人的慣例,恐怕不將他們亂點鴛鴦也是不容易的。

  我們的這位呂洞賓,倒未必真的風流,可「自命風流」是免不了的。他精通哲學與文學,雖是儒家信徒,當年已是以著述聞名,而縱酒好詩,每有自認的「佳篇」,也不管平仄合律不合律,趁酒隨興,往往就即席詠唱,搖頭頓首,不腔不調起來,最是酒宴上眾所矚目的焦點。

  雖是未必風流,但既是才學滿腹,出口可以成章,偏生長得又是有模有樣,飄逸瀟灑,風流自會尋上門來,而流風所及,自也不得已非浮浮沉沉於其中不可。

  當年的何仙姑,是大會派來協助會務的助理,生得婉麗文靜,大有古典飄飄欲仙的美女丰姿,奉命做兩岸學者溝通的工作,我們的呂洞賓又是台灣學者的對口,兩人自是有頻繁的接觸。如何接觸,我們局外人當然無從知悉,或許花前月下,或許青蘿小徑,簡遞相思,書寄知音,過程你可遐想出無限旖旎浪漫,但終究只是捕風捉影。唯一可以得知的是,有一個良宵靜夜,呂洞賓與何仙姑有密會之約,呂洞賓整裝修飾,一襲唐裝,一柄折扇,興沖沖就將赴約。叵奈有個不曉事的張果老,橫空架樑,既攔又阻,說什麼也不肯讓呂洞賓踏出房門一步。其中是有如何的義正詞嚴、諄諄勸導,甚至口舌相爭,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不過,最終的結局,還算是圓滿的,或許灌他幾杯酒,睡他一個覺,一時的意亂,短暫的情迷,翌日醒來,風流也總被雨打風吹去了。呂洞賓虔心歸正,渡人未成,但渡己有得,如今已是聲蜚學林,居然新儒家大師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我們一群老友,還會時不時地拿此當話柄,拼命消遣、打趣,而他也常是坦承其事,瀟瀟灑灑地頷首、微笑。何仙姑芳蹤已杳,花開花謝,流年如水,但一時的邂逅相遇,卻不知會在呂洞賓的人生波濤中,留下多少的點點滴滴。


老成持重的張果老

  傳說中的張果老,以「老」知名,我們的張果老,當年卻是一點也不老,正當綠葉華滋的年歲。他精研道教,通曉《易經》,雖是身形略顯瘦小,但道骨仙風,望之儼然,行事方正,一絲不茍,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

  張果老與我在淡江共事,飽學多能,雖不似那個張果老連倒著騎驢都要看書,卻也是手不釋卷,幾乎是於學無所不窺的。他對學生的要求極為嚴格,是系上著名的「殺手」,尤其是識人辨字的本領極高,不必點名,也能知道誰缺了幾堂課,誰又請人代為簽名的,一應的妖魔鬼怪技倆,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他做事細密周到,條理分明。此次出行,幾乎你能想到的可以攜帶的用品,從袋子、繩子、小刀、小剪,到縫縫補補用的針線,一應俱全。一路行程中,我的鞋底綻了線、行李袋破了口,他都有本事變出一些工具,替我修修補補,然後宛然可用。

  張果老在八仙之中,似乎未見出色,但年紀較長,閱歷豐富,卻往往是群仙中的柢柱。我們這位張果老,其實比我還小一天,但自幼也算是「多能鄙事」,自基層做起,冷眼瞧盡世態,故語不輕發,一發必定深中肯綮,一路行來,彌補了不少可能發生的缺漏。力阻呂洞賓的「花想」,正是有賴於他。

  張果老的精明幹練,後來是學界夙所知名的,當時他雖年輕,卻也是沉穩老練,令人刮目相看。當年西安會畢,天帝教中人另有行程,而我們一群學界的則安排了成都與四川社科院的道教會議。但出發前一天,機票卻臨時出了狀況,還是張果老親赴航空公司,經過幾番周折後,才勉強訂到一架小飛機。坐小飛機,座位狹窄到連腿都伸不直,沿途又因氣流晃蕩不已,大家虛驚一場,可就是張果老神在在,眾人無不佩服。

  他愛書成癖,每至一處,首先顧念的不是名勝風物、山川景致,而是大大小小的書店。我也算是書迷的了,一趟行程,大包小包,一包5公斤的書,林林總總寄發了52包,已覺得志得意滿,可他卻隨意揮灑,竟寄了91包之多,讓眾人瞠目結舌。

  我與他最是熟稔,常是兩人並坐於船首,攤開三峽地形圖,沿途指點景物,極目搜尋究竟神女峰是哪一座山峰,李白的「兩岸猿聲」到底還存在與否?我最想知道寶劍兵書峽是否真的有寶劍與武林秘笈,他則特喜引詩論文,雖是專精於經學、小學,而詩詞方面卻也等同是他的「吾家事」般,可以如數家珍。

  他是道貌岸然的一個君子,其實不僅是「道與貌」而已,而是整個人渾身上下、徹內徹外,就是一個君子,望之儼然,但即之也溫,對我一路的照顧提攜,當然是不必說的了;但是,卻有一點最令我頭痛,那就是私下相處,最愛調侃我,發揮出他精湛的小學功力,挑尋一些語病,讓我都不知該是啼是笑才好。尤其是我懶散慣了,常有一些不雅的坐相、臥相,他立即按下快門,讓我醜相原形畢露。但我倆默識心通,就哈哈大笑一番而已。

  當時張果老未婚,剛剛透過友人介紹,結識了一個女友,他只要新到任何一個城市、景點,一定打電話通報,情意纏綿,我我卿卿,讓人羨煞、妒煞,後來果然也就成了張果老的夫人。對比之下,藍采和算是能與他並駕齊驅的,他是著名的「妻管嚴」,同樣也都會按時報備,可卻是一五一十,老老實實交代行止。我是慳吝慣的了,當時長途越洋電話費相當可觀,倒是連一通都捨不得打,自以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看到他們如此深情,便也東施效顰起來,可說沒兩句,妻子就嚷著「電話費很貴」,就戛然而止了。

  張果老如今也真的老了,但當年情景,猶是記憶深刻,當李鐵柺、呂洞賓、張果老三人相聚之時,過往情景,大事小事,都能歷歷道出。當年我們猶是初生之犢、頭角崢嶸,可如今都已白髮蒼蒼、齒落頂禿的了。舊遊情景如繪,但不免褪色,幾時還能重拾彩筆,再摹寫真?


腹大心粗的漢鍾離

  傳說中的漢鍾離是八仙之首,連呂洞賓都是他的徒弟,他最顯著的特徵是兩個髽髻、一把芭蕉扇,以及坦然示人的一個大肚腹。在外貌上,此漢鍾離與彼漢鍾離,如果不計他兩顆欲爆出嘴唇的牙齒,大概也就只有那騰騰鼓起的肚腹了;不過,持扇的漢鍾離一派散仙作風,萬事不太經心,他倒有幾分神似,而卻也因這番神似,著實讓我們嚐到了不少的苦頭。

  我們的西遊之行,頗得力於時在淡江任教的漢鍾離,他是肩負著總幹事的頭銜的,一應的行程,皆由他一手擘劃的。不過,眾所周知,他雖是滿腦子詩書、一肚子學問,可寫起文、說起話來,往往都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教人摸不清頭緒的。行程規劃、聯絡的大事,交在他手上,就不免有所擔心。尤其是從西安飛往成都的機票出了舛錯,大家都不免擔心重蹈覆轍,但果真就舊事重演了。

  就在我們離開西安,又轉往成都,最後要趕赴重慶,學李白順三峽而下江陵之前,就再三提醒他,重慶的船票可有確定;因為到了武漢之後,回台的機票時間已訂,一旦錯過船期,後面的行程都將延誤,茲事就體大了。他卻是不慌不忙、氣定神閒地,拍胸脯保證,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萬無一失的了。

  誰知一到重慶,地陪與我們在飯店會合,一開口就索取船票,好安排明日一早的船班。他初時還說沒問題,一切就緒;可地陪不放心,便追問船票目前在誰人手上。他這才略顯慌張,連忙打電話給他所委託代訂的朋友。結果,他的朋友居然說他未請託過代訂船票的事。這下可糟了,一行15人,難道要坐困重慶山城嗎。地陪見狀,連忙連打數通電話給各船務公司,詢問是否還有船票可訂。沒想到各船務公司都說早已客滿,縱有少數幾張,也不可能讓15人全部擠上遊輪啊!當下,眾人心慌意亂,眾口訐譙不已,當然多有責難。

  所幸,就在大家心下忐忑之際,地陪當機立斷,馬上請託熟人,也不知道攪擾、攀附了多少關係,終於在一家船公司訂到了民船。此一折騰,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意外之喜,是個美麗的錯誤。就因為這一錯誤,我們有了一次別開生面的三峽之旅,不但可以盡情瀏覽三峽風光,看到可以觀賞的美景,更看到了我們也許不該看到的很多「奇觀」。


睹奇景八仙遊三峽

  說是「民船」,其實也就是不屬於對外賓開放的民間運輸船隻,一樣有齊備的設施,一樣有船員、船艙,一樣有旅客,一樣中途會停靠若干景點;所不同的是,當時的「台胞」是備受禮遇的,船公司特別空下了一整個船員艙,供我門居住,且設有門禁,不許閒雜人等闌入;而相對地,我們的行動自由,船隻的各個地方,除非是輪機重地及駕駛艙,我們都可以隨意出入。三餐伙食全包,價格不過幾十元,而菜色豐富,連早餐都是滿桌子的美食,任君品嘗,這是我們整行程中吃得最為愜意的幾天。

  我們當然不是唯一的客群,另也有幾位來自香港的散客,以及純粹作短程旅遊的四川當地人;不過,人數最眾多的,卻還是許多來自四川偏鄉,一個個大包袱、小包袱,帶著滿懷的憧憬與希望,離鄉背井,欲往廣州、深圳闖蕩出自己一片天地的民工。當時廣州、深圳正大力開發,極缺中下階層的民工,他們幾乎都是整個鄉、整個村的年輕人呼朋引伴而來。女性還有艙房可住,男性多數為了省錢,都是一張草蓆、一床棉被,就七橫八豎地在船尾的甲板上,席地而臥。

  當時雖在盛夏之中,但夜間三峽還是寒氣逼人的,我從三樓的船道上往下看,他們零零散散、東倒西歪的躺在甲板上,面容有點黝黑、面色有些疲憊,但說起話來,還是中氣十足、鬧鬧嚷嚷,說得最多的就是此番南下,可以掙到多少錢、可以如何改善自己家人的生活。我一方面有點悲憫,但一方面也深深為之所震撼,這豈非30年前台灣人的那股積極進取、奮戰不懈的精神?竟然在睽隔許久之後,再度在他們的話語中、眼神中展現出來?當時我就知道,中國的未來,一定是充滿希望的。

  我們一群台客,是享有「特權」的,無論寢食、出入,都沒有任何限制,簡陋但不失溫暖的艙房、豐盛而不至於奢華的飲食,五天四夜,都可以好整以暇地盡情瀏覽三峽美景。船長「特許」我們可以在船首縱橫倚臥,指點流水、極目群山,高談闊論,彷彿是自家專屬的遊輪,從未想到過當天黑夜冷,江風寒峭的時候,他們是如何熬過去的。直到有一天深夜,江面氣溫陡降至10度以下,我在臥床上,連蓋上被子都覺得有些寒冷,便想去洗個熱水澡暖和一下身子。

  那時已是十點多了,多數人都已入睡。我進入浴室,卻驚覺有兩個人正躺在浴室地板上呼呼大睡。應是我的舉動驚醒了他們,他們立刻一骨碌坐起。此時浴室雖是空闊虛冷,但卻也比外面暖和許多,我當下知道他們是為了避寒而來的,隨即跟他們道歉,說我要洗澡,怕水濕了你們,能否請他們暫避一會?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默默捲起鋪蓋,就走了出去。我是邊洗邊感慨,深覺我此刻所擁有的,真的是彌足珍貴的,很想洗完澡後,跟他們多攀談幾句。可是,等我出來,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了。就在這天以後,我看向他們的眼光,就完全不同了,多了許多的祈禱與祝福。

  當時的大陸,還在起步階段,步履維艱,台灣是遠遠超過了他們。但三十年不到,兩岸的情勢顛倒,每次想起那一夜的遭際,對比當前的台灣社會,就不禁感慨萬千。尋常旅遊團,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景況的,我們是看到了一些可能不該看的東西,襤褸的衣著、倦累的面容、雜亂無章的秩序……,這些,原本都是當時政府雅不欲外賓見到的,但我卻在原不該見到的景象中,見到了台灣已寖漸喪失的那股奮發向上的精神,再艱苦的路,只要願意走,就一定能走出一道坦途的,過去的台灣豈非正是如此?夜深寂寥,我在船欄邊俯看流水湯湯,江河是日下而又下的,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在天的那一端的海島,未來會走上怎樣的一條路?當晚,我突然就想家了。


李鐵柺涉水登山

  傳說中的李鐵柺,由於元神出竅,弟子疏忽,故不得已魂魄寄附在道旁瘸腿的乞丐身上,借屍還魂。我雖無李鐵柺的道行神通,但八仙之中,標記最是明顯,雙柺危立,倒也當仁而不讓,徑以李鐵柺自居了。

  傳統的觀念,總是對身有殘疾的人多所忌避,而不幸身罹其疾者,也都自慚自羞,深恐拋頭露面,引惹「有礙觀瞻」之譏,深密固藏,自扃於暗黑的一隅。我堂堂皇皇的加入旅遊行列,頗是出人意料之外,更引來當時風氣尚未開通的大陸人士驚詫不已,所到之處,盡是一些疑惑的眼光。我早是習慣多年的了,自然不以為意;但水程山程,卻還真的算是一番艱辛的路程。

  我們的行程,倒剛巧與渡海的八仙異趣,主要以山程為主,水程自有舟船當法寶,既不必各顯神通,也不至於驚動龍宮的三太子。可山行雖未必崎嶇,其他人猶可按步當車、健足如履平地,對我卻是一大考驗。全程主要有青城山、名山兩處,遊三峽雖以水程為主,可沿途陸遊洞、白帝城,高處於絕壁之上,攀越也是「難矣哉」的。

  陸遊洞我是知難而退的了,同行的人都大呼「好難爬」,我則慶幸能逃過一劫,但白帝城是歷史名城,劉備、諸葛亮的遺跡俱在,無論如何也不願錯過。當時也多虧了曹國舅、張果老等人的鼎力扶持,爬過無數的階梯,總算是完成了「來此一遊」的心願,但疲累之下,連劉備、諸葛亮的塑像也睇未真,就匆匆回程,只記得汗眼模糊下一些紅牆綠瓦的宮觀影子而已。

  青城山這道教勝地,因為我們的行程本就是打著「道教研究」的名目而來的,當然不可能錯過一遊洞天的機會。我當時還是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想憑藉雙柺將一路的崎嶇踏平,可還不到半山腰,眾人就死命勸我坐滑竿,我初時還是不肯,但終抝不過大家的好意,乘坐滑竿上下一遭,是我一輩子中真的全程逛完的名山。

  滑竿是由兩人肩抬的,四根長竿中間穩固著一個座位,隨著肩夫的腳步,上下左右有些顛簸,我向來有點懼高症,緊緊握住椅靠,屏氣凝神,絲毫不敢放鬆。登山的徑路,常有迂迴狹隘之處,有時更是只容兩人並肩。我居高臨下,往左看去,深壁的絕崖下,鬱鬱葱葱,雜樹凌亂,偶有一澗溪水,潺潺而流,既是喜悅,又是害怕,深恐肩夫一不小心,失足滑跤,就當真要羽化成仙了。所幸肩夫都是訓練有素、經驗老到的,沿途不僅可以飽覽山光水色,還可與他們閒話山中傳奇,真算是不虛此行。

  三峽之行,必過鬼城酆都,這個我幼年時即聽聞過的神秘之都,是我興致最為盎然的景點了。我一直在留意著一些商家,他們的門口是否都會擺著一盆清水,以免收到紙錢?鬼城中的居民,會不會像《何典》所描繪般的都是鬼氣森森的?可惜,當天陽光卻是熾熱亮麗的,什麼鬼氣都看不到、摸不著,倒不免有點失望。

  名山是肯定要去走一遭的。據說沿山有許多十八層地獄的建築,十殿閻王、牛頭馬面,奈何橋、望鄉台,都在傳說中歷歷如繪,向來不太遵守儒家「子不語」原則的我,就是偏喜怪力亂神這一套,當然也要去朝拜一番的了。

  名山其實不高,還不到300公尺高,可沿的階梯,無慮有數百上千個,而且一個比一個高,讓我跨步為難。當時是曹國舅與我同行的,在西安登乾陵時,我曾與他分騎(應該是牽)兩馬上下的,已是多蒙他照拂。此番我拄著雙柺,更是在他攙扶、維護之下,幾乎是連走帶爬的,好不容易才大汗淋漓地走到奈何橋。這奈何橋不過就是一個石橋,未見出奇,但到達此處,我卻已奈何不了它了。曹國舅盯著手表,他向來也是穩健踏實的,前路還不知有幾許遠,還必須回程,深怕誤了開船的期限。與我商量,是否就從此處折返。我躊躇半晌,恰巧有一對情侶正下山而來,便詢問了他們前途還有多遠。他們回說,這才走了三分之二不到,還遠著呢。這就讓我們決定不再去奈何他,終究奈何橋還是不過也罷,就中輟折返,算是一次未竟之遊了。

  但名山勝境,鬼神傳說,還是同樣吸引著我。在三峽大壩開通之前,恰是10年之後,我又有機會重遊三峽。當時名山已建好纜車,從入山處,纜車可直達奈何橋。我便搭著纜車,從奈何橋緩步上山。結果,以我的腳程,也不過20分鐘就走完了全程,這才意識到當初那對情侶是故作驚人之語的。十年兩度名山遊,前次林郎今又來,其實雖是走完全程,我心中牢記不忘的,卻還是當初的未竟之旅,尤其是曹國舅一路的扶持、提攜,才真的是讓我沒齒難忘的。


四仙下江南

  三峽旅程遊完,經岳陽轉武漢,其實已到了尾聲,天帝教的同仁及多數的同伴,也已倦遊知返,徑由武漢飛返台灣了。可我與張果老、呂洞賓、曹國舅,顯然是意猶未盡,便相約下江南一遊。

  當時我在上海有俠壇前輩周清霖照拂,轉託了杭州大學出版社的朋友,為我們安排了杭州的行程,還特別安排了專車、專人引帶,暢遊了西湖。這是我第二次遊西湖,但是有專車接引,自然不僅僅只是走馬觀花而已,西湖的山光水色,自有無數專文摹寫,不必在此一一盡說,倒是有個插曲,頗有新鮮之感。

  當時我們是入住一家小酒店,應是連星級都沒有的,叫花園酒店。大概是第一次接待台胞,所以在結帳時硬是敲了我們一筆,非得加價不可,雖是數目不多,可我們就不願意了。張果老最是精明,義正辭嚴「訓說」半天,終於討回了公道。

  不過,服務生卻是親切而熱誠的。有個從千島湖來的小女生,對我們甚為好奇,與我多有攀談。當時「千島湖事件」尚未發生,我聽她說起千島湖的種種風光,簡直恨不得立即前往遊覽,但行程緊迫,只好空留臆想。這小女生我已忘了她的名字了,但常是笑臉迎人,人又長清秀可喜,她看我行動不便,還一個勁要替我洗衣服,這件事到後來很多年後,還變成張果老用以調侃我的笑柄。她喜歡周杰倫的歌,慚愧我還是從她口中才第一次知道這個有名的歌手。為了回報她的善意,回台之後,我還特地買了一個卡帶,為她寄送過去,但卻不知她有沒有收到。

  我們旅遊的時候,多數都是有接待單位宴請,或是吃大桌飯的,甚少有機會與當地居民共食,只有一次在成都,我、張果老、呂洞賓、藍采和去吃了一次道地的四川麻辣火鍋。入宿花園酒店當晚,我們四人一齊出外覓食,看到一間人聲鼎沸的小餐廳,就決定在那用餐。四個人點了五道家常菜,份量都還不小,味道一般般,但卻僅僅花了16元,不免大贊大陸物價之低廉。但匆匆30年過去了,大陸的民生日用所需,竟翻倍再翻倍,有些地方,連我們都消費不起,可卻是人潮喧囂,真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猶記當時在成都開學術會議,主辦的四川社科院,還特地訂製了一個皮包,雖非完全真皮,卻也算是其費不貲的。我們略嫌其重,旅途攜帶不便,就多數送給了當地的學者,回思他們寶愛、珍惜的眼神,對比目前大陸的經濟進展,就不僅僅是隔世,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很多事,真的是「不進則退」的,但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得出來?


八仙相期邈雲漢

  八仙之會,就在我們江南小遊之後,各賦歸程,遂告結束了。但30年來,我們都仍牢牢記惦著當年的情景,也都多次提出八仙再聚的動議,但八仙雲遊各地,地北天南,忽忽30年了,「動議」止成「靜議」,卻從未付諸實踐。如今大家都老、都退休了,家室之累、身體之困,是否還真能有機會一遊,誰也不敢料定。不過,我相信,八仙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忘卻當年那段年少英發的日子。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明月猶在,雲漢不遠,八仙諸子,又盍興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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