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著我們的記憶的那條道路:臺北機廠參觀側寫

林潤華、應尚樺、龐弘遠(人社東華編輯團隊/臺灣文化學系碩士生)

  臺北機廠鐵道博物館園區(以下簡稱北廠)的歷史,最早可上溯至1885年「臺北機器局」,是清朝統治臺灣期間現代化/近代化一重要的手段。1895年後,日本對臺殖民開始,接收為兵工廠使用,在1900年後轉由鐵道部使用,整體園區並在1935年正式完成。然而,在都市化的影響,如都市擴張、工業空間解編等,廠區的維修工作自2012年起逐漸暫停,遷至富岡基地,使得寸土寸金的台北市精華地帶,頓時出現了一大塊完整且方整的基地。這塊土地的去向、使用方式、背後龐大土地商機,曾經一度成為都市裡各方角力的場域。但在立法院交通委員會上,立委管碧玲提出臺北機廠應全區保留為國定古蹟的訴求;透過關心鐵道文化與歷史的倡議者的奔走,2015年3月臺北機廠正式以工業遺址、國定古蹟的角色定位於臺灣的交通歷史中。作為典藏1935年後臺灣鐵路史的重要空間、也即將成為鐵道博物館的地點,北廠不僅保存鐵路的相關物件、維修火車的設施與機械,同時展示臺灣交通現代化發展的歷史演進。

  由於目前博物館仍在籌備階段,因此在全區被指定為博物館園區後,博物館園區籌備小組仍在鐵路文化資產與文物的收集、保存、解說上都花極大心血持續建置,企圖讓未來展品、展示的方式與想要傳遞的文資知識都有完整的呈現。2020年在全球性肺炎的肆虐下,一度停止園區導覽活動,直到臺灣疫情趨緩,被中斷的導覽活動才又在六月重啟。而人社東華編輯團隊有幸在鐵道博物館園區再度開放後,前往園區參訪,了解作為即將成為國家鐵道歷史承載的空間,北廠如何規劃與展示博物館的藍圖。我們的參訪側寫將分為三部分:對於列車保存的反思、廠區所展示的鐵道職工文化、鐵道文化與在地文化或國族記憶緊密結合,希望透過側寫的書寫,讓讀者們能一窺鐵道博物館所欲保存的鐵道文化與歷史,對於當代社會的重要性。

動靜之間:列車保存的抉擇

  構成鐵路的元素很多,車站、月臺、軌道……等,但在眾多的元素中,「列車」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有了列車才能夠運送旅客、貨物,讓人流與物流到達鐵路所及的地方,因此,在這過程中列車也成為了人們記憶之所在的載體。

  在進入北廠參訪後,經由導覽員從組立工場、原動室、客車工場及其他戶外空間的介紹,一路下來我們觀察到北廠裡停放最多的列車就是EMU100型電聯車。該型列車是臺鐵引進的第一款電聯車,也是早期的自強號。相較於當時其他列車,其高級的內裝及典雅的塗裝,使其有著「英國貴婦」的美名。不過,同時我們也發現幾列該型列車停放在戶外空間,與室內的貴婦們相比,顯得更加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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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英國貴婦」EMU100型電聯車的室外照 照片來源:龐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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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英國貴婦」EMU100型電聯車的室內照 照片來源:龐弘遠

「為什麼這幾列是停放在外面?是有特別的用途嗎?」我們好奇的詢問導覽員,「對啊,就……就……本來就停在外面,我們有跟臺鐵表達過意見,但目前就是停在戶外。」導覽員語帶保留地回答。接近參訪的尾聲時,有人問到未來是否有動態列車展示?導覽員說到:「未來有機會可能設置園內的遊園列車,可能會設在廠內的試車線上。」

  這兩段敘述看得出北廠對於列車保存宗旨為「動靜並存」。但從關於靜態保存的對話,卻似乎嗅出公部門對於「列車」的歸屬、如何被管理,存在著灰色地帶。園區當前的主責機關為文化部,但卻可能由臺鐵持有園區的部分資產(列車)。而動態列車展示,由於北廠尚未實現,我們只能從其他已經實現的案例來推敲。如CT273型蒸汽火車目前常擔負仲夏寶島號的觀光列車,但CT273型之所以能夠動起來,需歸功於「花蓮蒸汽火車工作小組」。畢竟,動態展示與運作列車的工作並非只是讓車動起來;平日如何保存、如何維修零件、運轉時人力如何分工等,都需具備專業的列車知識,尤其這些古老的車頭不只具備交通設備的身分,也同時是文化資產的身分,因此過程盡是不為人知的辛苦。除此之外,蒸汽火車也面臨「文化」與「環保」的爭論。根據常被引用鐵道文化資產保存規範的里加憲章第3條,「以傳統操作程序營運具有價值的歷史鐵道設施,並對公眾展現,是詮釋此一資產的重要方式」,論蒸汽火車運轉時產生的黑煙及鳴笛聲,皆屬傳統操作程序下而生,但也因如此才能活化蒸汽火車的文化價值,以及其所包含的經驗與記憶。在動靜之間,或許一動不如一靜,因為靜態保存的成本可能低於動態保存許多。但並非動態保存不可行,如果不能採原車修復使其復駛,透過鐵道模型的塑造來重新建立也是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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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CT273型蒸汽列車試運轉 照片來源:龐弘遠

  可見,不論靜態或動態的列車展示中可能所包含的硬體(列車)與軟體(操作技術與知識),都需仰賴臺鐵與鐵道博物館分工與共同合作才能達成。然而,在強調效率的當代,一些舊式列車可能在「新陳代謝」的情況下消失。如何抉擇以及如何進行這些承載記憶的列車的保存,跨部門間的聯繫、政府與民間有志之士的意見交流與相互合作,或許都是未來可邁向的新模式,重建與深化大眾對於各式列車的記憶,並藉由新模式讓退役的列車展望未來並持續保存下去。

工業文化的展示:讓火車有效率與安全地行走

  鐵道,是以追求效率與安全為目標的運輸設施;而北廠作為一個維修與改造、更新火車的機廠,「如何讓火車的移動有效地壓縮時空」進而生產最高的價值,其中動力的生產、效率的施作被視為當時廠區的目標之一;除此之外,有效生產下的安全考量,也包含在這些因銜接工業化進程、而生產出的特定工業特質。經過時代的更迭後,現今以博物館形式重現鐵路史的臺北機廠,如何典藏這些具有特殊意涵的工業特質?這些特質在「活的博物館」的願景下,又如何被想像與再現?則成為我們想要在側寫中討論的另一個重點。

  鐵道博物館中保存的物質典藏品有四種類別:各式臺鐵火車、維修火車的機械、廠區空間、員工日常休閒空間。在參訪的過程中,尤其在解說火車車體時,導覽人員特別強調「效率」作為火車運行與維修的重要性。

  其中,如何讓火車快速地行走?除了火車硬體的更新外,人員的訓練也是生產效率的重要作用力,如同導覽人員的註解:「有效率的人,(火車)才能有效率的行走」。導覽人員以投煤為例:當時機廠員工實際於火車上工作前,必須實行投煤訓練,投煤人員會以類似於九宮格的格子訓練投煤(實際僅有八格),人員必須精確地在鏟煤、轉身與投煤的轉換中,將煤礦投向正確的格子裡。此般的訓練不僅是確保投煤人員能夠在火車移動中施做最正確與精準的技術,也是生產最有效率的移動。

  當然,效率不僅鑲嵌在列車的動力生產中,也包含列車在廠區內能夠精確的移動上。而廠區內的露天吊車台與火車牽車台即是一個經典的典藏品。廠區內的露天吊車台,分別由東、西兩座個別實施移動,並非運用軌道,而是「像夾娃娃機一般」,以有效、快速的方式將大型的車體懸空移動到正確的位置。其二是在客車工廠旁的牽車台(如圖4),運用在兩個工場間的空地設置垂直型的軌道,以軌道上的牽車台將客車工場需要被噴漆的車體「有效地」移入噴漆工場,而不會因等候廠房而花費冗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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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牽車台   照片來源:龐弘遠

  除了機具所展演的「效率」,「安全」也是廠區中隨處可見的工業文化。當效率成為工業生產的必要條件時,火車如何有效地移動,正確地運用機械改善使用則是扮演重要的條件。因銜接工業化的進程與動力生產,而衍生出的安全觀念和與提醒,也透過鑲嵌在機廠各工場空間的標語被再現。

  廣設於工廠內、外的標語,得以指出極具效率的機廠,在生產中不僅提醒員工在效率與安全之間取得平衡,也同時規範人們在效率中的行為(標語內容如圖5、圖6所示)。而現今轉型為保存鐵路工業化進程的博物館,臺北機廠因各建築物的結構尚未整修完畢,導覽全程必須配戴工程安全帽,參訪者亦不能久留於建築物的出入口。儘管時代的更替導致危險的元素有所不同,但注意安全的必要性,仍舊是在工業廠區內移動的人們被耳提面命的事項。透過提醒以及準則,不僅重複地規範人們的行動與操作,而作為發展工業的廠區演變為工業遺產的典藏,相異時空的安全疑慮仍舊留存於相同空間,也重新體現於我們的參訪經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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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工場內的安全標語  照片來源:龐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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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組立工場內的安全標語  照片來源:應尚樺

  臺灣的工業遺產透過保存與解說,不僅具體保存相關的物質藏品,也同時典藏因機械化、工業化而被生產的特質,透過想像與詮釋重新形塑出臺灣工業的歷史樣貌。臺北機廠,作為「全臺灣現存最古老的鐵路修理工廠」(洪致文,2016:176),保存的不僅是鐵道的發展史、生產空間,抑或以火車展現的鐵路意象;同時透過物品的保存,以詮釋與想像再現因生產而衍生的工業特質,進而重塑鐵道博物館的歷史意義,以及典藏臺灣鐵路歷史的重要空間。讓物的意義和特質,具現為「活的博物館」的重要願景。

鐵道、集體記憶與國族

  正如前所述,鐵道不只承載著人流與物流,在流動的過程中,人流動的經驗與記憶,也成為鐵道所承載的精神與意義。不論離鄉背井的苦澀、或與想見之人會面的甜蜜,這些不同世代乘客的經驗,逐一累積在鐵道文化匯集的文化河渠中,成為臺灣日常生活集體記憶的所在。而這也是導覽人員在解說過程中,極為強調的部分。  

  對於許多當時的員工來說,臺北機廠確實作為勞動場域,但同時他也不只是工作的地方,而是許多日常生活活動集中的場所。在鍛冶工廠與板金工廠等廠房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許多櫃子圍成一圈,初見之時以為是尚未完成整復的現場。但一資深的導覽人員告訴我們,那些圍成一圈的櫃子是員工午間休息的棲身之所;有些員工為了在休息時保持隱私,因此把櫃子圍成一圈,自己待在櫃子後面休憩。而庭院也有許多可愛但看來樸實的裝飾物,原以為是廠區修建之初刻意擺設的園藝品,或在近年文化資產修復時,放上去的裝飾物。但經過人員特別說明,我們才知道,原來庭院中許多裝飾品,是當時員工利用廠區維修廢料自行創造的作品,妝點在園區的各角落;而整個園區的綠意盎然,也是員工在休憩之餘長期種植樹木所成。而洗淨員工一天辛勞的員工浴池更是銜接著工作與家的中介站,也成為廠區退役後,許多員工仍然經常提及的空間。這些「不只是勞動場域」的訊息充斥整個園區,讓園區成為記載員工勞動與汗水,以及日常生活記憶的場所。

  不只是員工勞動的記憶,園區內所收藏的列車也累積著有關國家與族群的記憶;在廠區中保留的25C10000型代用行李車就是一個極佳的案例。在1939年所購入的列車,由於這款列車的設計,使得此車型可以同時擔任載客與載貨的功能。二次大戰後,這款列車也仍然承載重要的國族記憶;導覽人員解釋著,國民政府來台後為了宣傳「反共抗俄」的政治目的,組成戲團到各鄉鎮以戲劇進行政治宣傳。而在這個「反共抗俄」的年代中,代用行李車便是載著劇組成員與器材行遍臺灣的重要交通工具。雖然這些政治標語在全球與在地政治丕變下已不復見,但其所經過的歷史與存在於當時臺灣人腦海裡的記憶,卻從未消失,而且隨著列車的保存,將這段經驗、記憶與歷史也保存了下來。其他車種也各自包含著不同時代的記憶,例如被暱稱為藍寶寶的藍皮DR以及其著名的相親座,由於常常出現在臺灣早期電影中,成為國內外許多人對於臺灣的鐵道記憶的重要符號。可見得鐵道不只是運輸的工具,更成為累積以及形成集體記憶的重要場所。

  綜觀我們側寫所著重的三個部分,探討鐵道博物館此一文化資產對於保存方式的省思、工業文化的展現與保存、以及鐵道如何成為承載員工或乘客日常生活的集體記憶,都具有相當程度的重要性。而此一滿載具備記憶、知識、技術、職工文化等重大意義的空間與文物,固然已經扮演著述說台灣鐵道文化與歷史的重要角色。但其「作為一個活的博物館」的企圖心,又如何在接下來的歲月中,見證台灣古蹟修復的里程碑,更是我們值得繼續關注這博物館發展與逐漸茁壯的重要理由。這一片由鐵道所編織的精采,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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