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潔文章,佛陀境界──讀鄭清茂新譯《平家物語》有感──黎湘萍

 黎湘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最近閱讀鄭清茂教授翻譯之日本古典名著《平家物語》(上下兩冊,臺北洪範書店2014年8月版),深為譯文之美,立意之深,文體之多樣所吸引。一卷在手,既可縱觀歷史風雲,又可品評人物,妙賞文章,書中人物的性情、事功、品格、言談舉止、悲歡離合,藉助譯者傳神之筆,躍然紙上。其體雖是長篇,其味則在短章之中,猶如《世說新語》,沖淡雋永,讀之若臺上玩月,空曠遼遠,意味深長,頗能傳達《平家物語》“諸行無常,盛極必衰”的荒山之月般的佛陀境界。鄭教授以八秩高齡完成的這部書,堪稱華文譯著中之經典,可做枕上秘寶,常置左右。在我看來,它至少有兩個非常突出的特色:

        其一,它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我們知道,鄭先生之翻譯《平家物語》,與林文月教授之翻譯《源氏物語》,是42年前的一項“諾言”──即1972年10月在日本京都國際會議中心的“約定”,雖然鄭譯《平家物語》2014年的出版晚於1978年林譯《源氏物語》的出版近三十六年,但我以為1972年的“諾言”似乎於“冥冥之中”註定了某種歷史和文化力量的相遇。

        這兩部古典名著所誕生和敘述的年代,在日本是平安朝,在中國是唐宋年間。唐宋兩朝和平安朝和分別是中國文化和日本文化趨於成熟的時期,而且兩者有著非常深廣的交流。鄭騫(因百)先生《宋代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定位》演講稿,曾斷言說:“唐宋兩朝,是中國過去文化的中堅部分。中國文化自周朝以後,歷經秦漢魏晉南北朝,逐步發展,到唐宋才算發展完成,告一段落。從南宋末年再往後,又都是從唐宋出來的。也就是說,上古以至中古,文化的各方面都到唐宋作結束。就像一個大湖,上游的水,都注入這個湖;下游的水,也都是由這個湖流出去的。而到了宋朝,這個湖才完全彙聚成功,唐時還未完備。可是現在好像有一種風氣:不是往上研究周秦,就是往下研究近代。我覺得這個情形,不算太好,應當把工作集中在我們文化集中的時代,也就是唐宋兩朝。而宋朝是這個大湖最後彙聚成行的時代,所以其重要性至少是不下於唐。(註一)

        鄭騫先生之研究,或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他1931年撰寫的第一部學術著作《辛稼軒年譜》、《稼軒長短句校注》(1931年,時年26歲)即已南宋詩人辛稼軒為開端,1937年《辛稼軒年譜》書稿完成,次年5月,自印出版(北平協和印書局),1938年到燕大國文系任講師,講授大一國文,曾開唐宋詩選修課,此後亦主要以宋代詩詞為主(如對江西詩派陳後山之研究,以及唐代和魏晉(往上)和元雜劇(往下)之研究。由此看來,作為台大中文系的學生的林文月、鄭清茂(同時也是台靜農、鄭騫的弟子)所翻譯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可以看作從平安朝的文學的角度來比較唐宋文學(文化)的一種延伸性研究,無論是有意還是巧合,這種工作是十分有意義的,它在學術史上的重要性,已超過了單純的文學翻譯的意義。我不知道鄭清茂先生翻譯吉川幸次郎的《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等是否也出於對唐宋文化之研究的關注有關?——我想,有一種“魔術時間”,受我們視野所限經常會看不到它的存在,我們通常只看到屬於自己的“個人”時間,受過教育的視野稍微擴大一些,還可以看到“在地時間”(包括“政治”時間和“文化”時間);少數人能看到“魔術時間”(這是上帝的時間,神秘莫測)。黑格爾談“自由意識的歷史”時,就是試圖用“理性”的方式去表述、描繪這種“魔術時間”。所謂“魔術時間”,指的就是在不同的空間中出現一些“同時”的、貌似被施了“魔法”一樣的“時間-現象”:相似的“時間”,相似的“社會、文化、政治動盪、轉型”;相似的“新意識形態”或“新觀念”等。例如中國的唐宋時代,與日本的平安朝,前者出現“藩鎮”之後,從統一走向“五代十國”的分裂時期;後者經歷“平安時代”之後,走向“鐮倉幕府”時期,其特徵都是“皇權”旁落,武士崛起並幹預朝政。與此同時,佛陀思想也東渡而來,如一彎明月般,俯視著人間的興衰無常。

        此外,這個譯本的學術價值之一,還有它豐贍詳細的注釋,讀者可以借此瞭解《平家物語》文本內外的歷史、文化和社會背景、文學典故等。

        其二,是鄭譯本所具有的重要文學價值。鄭譯《平家物語》不僅把我們帶入平安末期日本的歷史、社會與文化環境,而且本身就是一部十分優美雅潔的華文文學讀本。在這裡,我們試著把兩岸的不同譯本做一比較,就可以看出各自的特長。

        關於日本古典文學之翻譯,兩岸之比較將是一個有趣的課題。同是《源氏物語》,大陸有豐子愷譯本,臺灣有林文月譯本;同是《平家物語》,大陸有周作人、申非譯本,臺灣有鄭清茂譯本;而現代日本文學,也有堪與比較者,如村上春樹,大陸的有林少華譯本,臺灣有賴明珠譯本。鄭清茂教授譯的《平家物語》在與周作人、申非譯本比較之後,更突顯其雅潔而雋永的特色,相比之下,晚年周作人所譯的《平家物語》前六卷,則不免為求通俗而沖淡了原文的韻味了。

        譬如本書第一章“祇園精舍”,開首有一首開宗明義的詩,兩個譯本的譯法略有不同,抄錄如下:

鄭譯本: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 驕奢者不得永恆,彷佛春宵一夢;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

(第38頁,上冊,洪範2014年版)

周、申譯本:

 祇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沙羅雙樹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滄桑。 驕奢主人不長久,好似春夜夢一場;強梁霸道終殄滅,恰如風前塵土揚。

(第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周譯用中國古詩體來譯,雖然頗合中國讀者的口味,但只求“合意”,卻不免流於隨便了些。《平家物語》第一卷第七章末尾敘述太后被迫被送進宮裡做皇后,看到宮裡屏風上留下的先帝遺跡,感慨賦詩,周譯本譯為:

         太后看了這些,不禁懷念先帝,做了一首短歌道:

 苟且留人世,馮婦再進宮。當年屏風在,猶見月色融。

        由此可以想見先帝與皇太后之間的關係,這真是既淒婉而又優雅的事。(第24頁)我看周譯本有“馮婦再進宮”一句,懷疑與原文不符,當是“意譯”,遂找了鄭譯本來比較。同一段文字,鄭譯本如下:

 皇太后看著這幅畫,不禁想起先帝,更加眷戀,詠歌道: 滄海曾經身,幽居一孤魂; 不意重入殿,猶看月蔽雲。字裡行間流露著兩人相愛之情。幽怨綿綿,感人至深,傳為佳話。

(第70-72頁)

日文原文為:

ありしながらにすこしもたがはぬを御覽じて、先帝のむかしもや御戀しくおぼしめされけむ、おもひきやうき身ながらにめぐりきておなじ雲井の月を見むとは其間の御なからへ、言ひ知らず哀にいやしかり御事なり。

(第32-33頁,梶原正昭、山下宏明校注,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之44,岩波書店刊行,1991年6月版)

        相比之下,周譯只求意近,用典不免脫線;而鄭譯在求意義的吻合之外,更講求文章的妥當熨帖:周譯通俗,鄭譯雅潔。又如第二卷原有十七章,其中有第十二章“堂眾交戰”、第十三章“山門滅亡”;周譯按照日文原版譯出;鄭譯則把第第十二、十三章合併為一章“山門滅亡”。

        在描寫山門滅亡之後,有一段文字,原文雖是日文,但也頗有中文“賦體”的韻味,鄭譯更能傳其神:

自此以後,山門愈益荒廢。除十二禪眾之外,止住僧侶少之又少。穀中講誦之聲消歇;堂上修行之法退轉。修學之窗既閉,坐禪之床亦虛。四教五時,春花不香;三諦即是,秋月失明。三百餘歲法燈,挑燈無人;六時繚繞香煙,斷煙有期。昔者堂舍高聳,三重樓臺聳入碧漢之外;棟樑遙秀,四面彩簷秀出白霧之間。今則供佛絕跡,唯有山嵐;金容寂寞,且潤雨露。夜月流光,彷佛漏隙之燈;曉露垂珠,權充蓮座之飾。

(鄭譯本,上冊,第172頁,臺北洪範書店2014年8月初版)

        周譯本的同一段文字為:

自此以後,山門愈益衰落,除了十二禪眾以外,絕少住在那裡的僧侶了。各處山谷裡僧院的講演多已停止,本殿裡的功課也已停頓下來。修學之窗既閉,坐禪之床亦空;四教五時,春花不復發香,三諦即是,秋月亦復昏暗。三百餘年之法燈,無復人挑;六時不斷香煙,也將中斷。當時堂舍高聳,三重樓臺挺拔於青空之中;棟樑成秀,四面簷頭高懸於白霧之間。今則供佛惟有三嵐,金容潤于雨露;月夜挑燈,漏自簷隙,曉露垂珠,聊供蓮座之飾而已。

(第8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可見周、鄭譯本各有特色,而鄭譯於文體的翻譯,更用心力,效果也更佳。我手頭還有一冊2012年的英譯本電子版,也可以作為參照。不過,相比日文原版和中譯本,英譯大概只能講故事,談不上“文采”了。

        譯自異域的翻譯文學,已構成在地文學非常重要的部份。古羅馬時代的文學,其源頭之一就在希臘;西歐諸國後來的創新,也離不開希臘羅馬提供的養料,文藝復興運動,幾乎可以說是廣義的“翻譯”運動──經由對古典文學的翻譯,煥發出新時代的精神。中文世界亦然,晚清以降,翻譯文學勃興,一部近現代文學史,其底子差不多都與翻譯有關:由翻譯而激發的新思想、新觀念、新文體、新語言、新題材、新想像等等,在與在地的新的社會經驗結合之後,嫁接出自己的新文化、新文學的果實來。而一些重要的文學家、思想家,也往往就是翻譯家:嚴複、林紓之翻譯,為走向沒落的晚清桐城派開啟了生機;魯迅、周作人之翻譯“域外小說”和弱小民族文學,乃是新文學運動的重要成果之一。一些翻譯家的名譯,如羅念生所譯之古希臘悲喜劇,朱生豪、梁秋實所譯之莎士比亞戲劇,傅雷所譯之巴爾紮克小說,汝龍所譯的契訶夫作品,無不自成一家,屹立於文學史之中。在我看來,鄭譯《平家物語》也已經毫無疑義地奠定了鄭清茂教授在中文翻譯文學史上無法撼動的地位。

2014年12月16日於東華大學華文系 註一:台大中文系鄭吉雄助教根據現場錄音帶整理筆記,鄭看過後“稍加刪潤”,未注明日期,收入《永嘉室雜文》,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初版,第218-223頁。 


作者介紹

黎湘萍,男,文學博士。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文學評論》副主編,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學術專長是台港澳與海外華人文學研究和文藝學。著有《臺灣的憂鬱:論陳映真的寫作與臺灣的文學精神》(北京三聯書店1994年初版,臺灣人間出版社2003年再版);《文學臺灣:臺灣知識者的文學敘事與理論想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初版,2010年4月修訂版)、《從邊緣返回中心》(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12月初版)、《文藝美學原理》(合著,杜書瀛主編,社科文獻出版社1992年10月初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合著,嚴家炎主編,高教出版社2010年9月初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經驗》(合著,楊匡漢主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4月初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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