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鴻濬《戀戀摩里沙卡/林田山林業史》

許又方 華文文學系教授

月光依舊是月光/萬里溪依舊是萬里溪/只是森林故鄉的明信片/一張張地被劫難翻拍兜售了

葉日松〈摩里沙卡〉

  林田山舊名 もりさか(日文,意為「森坂」),後取中文諧音,遂成「摩里沙卡」。標高海拔 1,997 公尺,鄰萬里溪,日本治理期間被闢為林場,國民政府遷台後持續伐木事業,先後經歷台灣紙業及中興紙業的經營,全盛期有工人逾 2,000 人,宿舍 120 餘棟,繁華一時,有「小上海」美稱。至 1972 年林場大火後逐漸式微,1988 年伐木走入歷史。今僅留存若干日本時代的建築及鐵道供後人緬懷。

  這是我們一般人認識的林田山,粗淺的,片段的,但似乎尚能概括她過去百年所經歷的悲歡歲月。而在詩人眼底,森林原本是美麗的,伴隨童年的歡笑,像畫般「一幅一幅地展示在聚落」,像故事般「一篇一篇地寫在聚落的煙囱上」。而如今,童年的夢境早已飛向天涯,只餘「月光讀過,萬里溪讀過,而林田山的燈火也朗誦過」的回航往事。

  如今我們走在林田山園區深富東瀛氣息的建築遺跡中,不難想見詩人筆下當年的繁盛與衰落;然而對於她如何走過朝夕煙雨,何以詩人慨嘆故鄉宛如一張張被劫難翻拍的明信片,卻不免舉目邈茫、胸次蕩然。這時我們才驚覺,原來在享受林田山當下意境悠遠的美麗風華時,於她的往昔竟是如此懵昧無知,這對曾經千百年風霜的山林之神而言,無疑是不敬的。

  或許正是懷著彌補對過往所知有限、對山林之神有失敬意的歉疚,王鴻濬院長遂潛心於為我們發抉林田山百年來的開發歷程,透過文獻歸納及實地踏查,在動靜與虛實之間試圖再現自 19 世紀末日人領台,以迄20世紀後期國民黨政府宣布停止伐木止,「摩里沙卡」所歷經的華麗與滄桑。

  我猜這是他隱藏在嚴謹史學研究方法下的浪漫動機,至於寫作的目的,一如他在〈自序〉中所言,「盼望林田山歷史聚落能夠從交錯的糾葛之中脫殻而出、不再傷感無奈,……。人際歷史間的錯綜複雜,牽絆了林田山歷史聚落的發展,若不再思『共榮重生』,她的過去也會逐漸為世人所遺忘。」無疑也深負著社會責任與人文情懷。

  粗略而言,歷史撰述可分為「歷史校釋」與「歷史詮釋」兩個面向──前者概指歷史資料之蒐集、分析與辨證;後者則係撰述者對史料的排比與據之而成的敘事,結合兩端,則可以窺見作者的史觀與史識。歷史撰述誠屬不易,除了史料蒐集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外,資料整理歸納更常教人「為伊消得人憔悴」。至於關鍵成敗,則往往在於最終的敘事能耐,如何「舉重若輕」,讓原本扁平的史料可以立體為宛如說書人繽紛精彩的文字華屋,令人優游穿梭其間,餘意盎然,則自然有賴於撰述者的寫作才華了。無怪乎清代史學大家章學誠要特別拈出:「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耳。」的宣言。

  自「歷史校釋」的角度看,王院長此書不僅仔細蒐集了自日治時期以迄國民黨政府主政近百年間有關林田山開發的紙本材料,更以文化人類學常用的深度踏查方式,實地訪視林田山的人文遺跡與地理環境,提供讀者第一手的調查記錄。從本書所羅列的史料,我們終於可以釐清自明治 28 年(1895)至昭和 20 年(1945),計 50 年間,日人如何進行台灣山林資源的調查與擬定、調整及執行開發計畫,為台灣森林資源開採奠定百年基礎,其中也連帶簡述了台灣糖業興起的過程。當然,為了伐木、運送物資,山林鐵道的興建,以及人員招募所涉及的原、漢關係、日本內地與本島各地移民,與夫鳳林、摩里沙卡聚落之浸漸形成、繁盛,也都透過明確的史料與統計數字忠實呈現。其中尤為令我留意的是,就 1936 年的調查統計,林田山將近四萬六千公頃的林地面積,在日治時期十餘個林區中並不算特別突出,但卻蘊藏超過九十五萬立方公尺的材積,平均效益高居全台之冠。她後來能發展為台灣東部的小上海聚落,可謂拜天造地設的美麗森林所賜。

  然而,美麗往往易於招來哀愁,愈美麗,愈是哀愁。群山無言,沈默的文字史料也不會主動告白,林田山百年的風華興衰,唯有史家以冷靜卻同情之筆,始得悠悠闡述其中的悲歡離合。經過前四章謹慎翔實地爬梳林田山資源的開發過程後,自第五章伊始,王院長將目光轉移至聚落的故事,涉及的層面包括移民、建築、種植、學校設置、生活型態與文化習慣等,使得這部原本試圖重構林田山百年產業史的大作,在專業嚴肅的山林經濟學外,多了一泓人文的暖流,原本硬派的學術筆觸也添進幾許柔和的色彩。特別是書中蒐集了不少舊照片,讓讀者可以略窺當年庶民生活的樣貌,今昔對比,繁華與蒼涼,宛如天空路過的煙雲,一切盡在不言中。

  近幾年來,王鴻濬院長專注於花蓮林業史的研究,先後完成包括本書在內的「台灣林業三部曲」(前二部分別為《1922 無盡藏的大發現──哈崙百年林業史》及《森林.部落.人──太魯閣林業史》),充分體現他作為一位學者的在地關懷。如果我們將此三書置換為文學創作,那麼無疑等同於一流作家的「大河書寫」,其底蘊是一種無盡的生命關懷。如同王院長在〈融合與共榮〉一章的楔言所說的:「瞭解林田山林業聚落發展的過去,是策勵未來發展的原動力。唯有在尊重歷史發展的脈絡,以公平、共融的思維,來共同討論未來的發展,才能有再創林田山聚落的共榮重現。」依此看來,這本鉅著的視野並不止於再現過往,而是關懷此刻,展望未來,這理應是大學者必須具備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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