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評審獎-空間練習

林國峰  華文所 

  阿嬤曾經問過我:「這幾年你在咧做啥?」當時我只用尷尬的笑掩飾心虛:「搬戲啦。」但我深知,從未在電視上出現,就不是「搬戲」。多年之後,我才逐漸學會如何回答。

  練習一:填滿空間

  比起演戲,更多時候在教室裡教表演,才是我這幾年做的事,但我不知道怎麼告訴阿嬤。

  在戲劇的基礎課程中,開發空間的感知能力是必要的,這會培養表演者從空間創造情境。起先會要求一群人在空間裡遊走,過不了多久就會下達指令:「把空間填滿!」接著大夥往某幾塊「空」間移動,如蟻行軍,像是那裏放了一塊糖;然後再一次:「把空間填滿!」人就在空間裡走來走去,其實更像遊魂。事實上「空」間永遠填不滿。

  生活往往更像戲。在任何車站的大廳,前往不同地點的旅人,他們移動時,保持著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很難互相碰撞。在城市,高壓的生活,讓人們踩起步來神速得很,倘若有雙俯瞰的眼睛,就能看見這些人可以自成軌道,帶著各自的心情在這個城市運行。如果阿嬤看得見,我想問她:「這幾年來你在上面,看懂嗎?」我更期待她透過車站的廣播喊出:「把空間填滿!」

  這個練習的重點:以身體丈量,計算步行的距離,測出外界之於我的遠近、大小,然後思考人在不同的環境裡,有什麼感受──緊縮在牆角望見的空曠,是否能感受孤獨是如此龐大?躺在地板中央能否感受到世界緊貼著背脊?

  當我獨自穿梭在城市的人群中,試著把人們的空隙填滿,他們接收到的,究竟是善意還是侵犯?我其實只是習慣,每次回到阿嬤家,她都會把人叫進客廳,大家一起獃著,看電視、說話、吹電風,我們在那裡把空間填滿,而我往往聚焦被人忽略的空位,被阿嬤發現我坐在角落時,總看著我微笑,我只是習慣填滿空間而已。

  這個練習久了就會發現,即便把人塞滿,還是會有空隙。事實是,房間就是永遠會有空著的地方。

  練習二:與空間發生關係

  當空間觀念建立後,會試著開始觀察空間裡的物件,試著產生一個戲劇性的連結,這樣的戲劇動作稱之為「發生關係」。

  起先會從日常物件著手:觸碰電燈開關閘、開門、站到窗外……這些人與空間的關係,能創造出某種角色樣貌或情境。練習的前半段,會要求發現新的物件,創造新的關係,幾番輪迴後,會逐漸捕捉到人的「慣性」,有人總是窩在角落、有人一直伸出手觸摸各種物件、有人都是站著……我其實很好奇,阿嬤如果來上課,她的慣性會是什麼?會一直摸其他人的頭,像她摸每個孫子一樣?還是站在原地靦腆地笑著,像一朵開在空間裡的花?

  這個練習的後半段就是打破慣性。為了重組自己以便進入更多角色,使表演詮釋更多元,開闢出更獨特的空間觀察以及關係。人的慣性可以透過練習改變,但是去除慣性後,卻容易降低真實性。在觸碰燈的電閘時蹲下、打開門低頭或是站在窗邊閉眼睛……我們背離了慣性,創造出好像很獨特的表演選擇,情感卻被隔離起來。

  有些時候我試著欺騙自己,沒有情感不是一件壞事,那也是一種選擇。阿嬤剛離開沒有多久,我異常忙碌,即使當兵,也不讓自己閒著。在軍中接任務、出公差、放假時又北上聯絡朋友聚餐、找人談創作……在后里與家裡往返,北中兩地奔波,在寄居處與大大小小的表演場地、文青咖啡廳之間徘徊,我試著不讓自己停下來,逃避某種情感慣性。某天清晨騎車爬上高架橋時,我忽忽自問:「你到底咧做啥?」那時才對自己說了實話。

  我用忙碌跟世界發生關係,出於一種遺忘產生的安全感,之後發現那是麻木的反應機制,我再度提醒自己:「打破慣性!」強迫自己安置下來,在生活裡鬆綁,停下腳步,不去做任何事,就只是躺在房裡。也試著推開所有邀約,待在家裡,我警惕著,如果保持慣性,角色就無法前進,困在原地。

  但我深知有些慣性,難改。喚外婆作阿嬤,在她過世後,家裡要我改口,以後阿嬤家成了舅舅家,我知道但做不來。有些慣性,改不了。小時候寄住阿嬤家,她習慣睡前站在門邊替我關燈。她總是偷偷拉開客廳的門,朝院子裡的我們笑咪咪地看。阿公離開之後,她常站在窗邊,一望就是半晌,就是年月……這些固定在記憶裡的,不能改動了。阿嬤跟這個家的關係,也不會變了。

  這個練習的終點,其實要接受空間的空,才能看見自己與物件之間的關係,建立起真實的連結。我相信阿嬤每次坐在那兒,摸每一個孫子的頭,心裡都有不同的感受,我也相信每一次窗邊的凝望,她都說著不同的話。

  練習三:空的空間

  這不是一個練習,而是國際劇場導演Peter Brook(註一)的著作。他定義:「我可以選取任何一個空間,稱它為空盪的舞台,一個人在別人的注視下走過這個空間,這就足以構成一幕戲劇了。」但近年我的生活似乎挑戰了這個說法。我常經過一些空蕩的地方,即便無人卻覺得有戲劇發生。這樣的情況在阿嬤家特別明顯。

  阿嬤家低於路面,因此會走下一段樓梯,離開時要走上樓梯,她以前總習慣從家裡面跟到樓梯口,目送我離開。現在樓梯上不會再有人站在那裡,但我經過時,會有一齣戲叫做《樓梯》的戲搬演著。

  以前阿嬤的房間堆滿了大家的東西,有阿公的、表弟的、舅舅的,還有一些不知道誰的。她常常要進房間拿東西給我,出來時手裡總是掐著一個紅包,硬是塞進我口袋。有一天我好奇紅包是藏在哪個角落,便尾隨她進門,看著她彎曲矮小的背影,在衣櫃前伸手往裡頭挖,像挖礦那樣,果真拿了一把「寶物」出來,轉身看到我站在門口,笑了笑作勢打我,彷彿怪我不應該拆穿她變的戲法。

  現在房間裡還是堆滿東西,有一次我走進去,卻覺得很空,所有的東西離我好遠好遠。頭上的電燈是老式燈管,連接一條拉繩,用來開關,實際上站起來就能頂到繩頭,但天花板好高。衣櫃還是衣櫃,卻是縮到角落,搆不著邊。床還是一樣硬,跟日子一樣,所有物件都還是維持它的原貌,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一齣沒有人的戲就叫做《房間》吧。

  練習四:時間與房間(註二)

  這是一個劇本的名字,我曾經導演過,但當時我不懂戲在說什麼。劇本裡時間與空間錯置得厲害,倒敘、錯接、現實、虛幻,各種時空交疊在一起,我根本找不到切入點,直到這幾年開始有一點明白。

  如果有機會讓我再重製這個演出,或許我真的會把場景設定在阿嬤家。時間在裡面靜止,像被框在某一個區段裡,所有事情都疊在一起……

  我試著仿擬劇本的第一段獨白:

  廚房裡的電燈仍黃著,外邊馬路車子的聲音咻咻地一直從屋頂上衝進來,偶爾會有壁虎吱吱吱叫,阿嬤說那是老鼠,但從來沒有人確認過,這些聲音有時會交疊成火車催人上車的警鈴,離開就沒有機會重返。屋子會在夜裡偷偷動一動,發出一些難以解釋的聲音,有時真以為有陌生人走動。阿嬤還躺在床上,我偎著她,貼著背脊。時鐘不是滴答是喀答喀答,數著時間等天亮,因為出去外面尿尿會被鬼抓走,可是鬼也是人變的,怕什麼?廚房的菜好像熱了,飄散出來的味道從過去傳到現在,大夥還齊聚一桌嗎?多年下來在客廳來來去去的人就像車站的旅客一樣,快速奔流。在窗台能看見院裡的矮樹轉瞬枯了又綠,從九層塔換成艾草又換成矮松。阿嬤仍坐在客廳裡的椅子上往院子裡看,我跟妹妹還有表姊在院埕追逐,嘻嘻笑笑,一轉身表姊就抱著剛出生的嬰孩站在一旁餵奶。我還在院子中央看著天空發呆,另一個我拿著曬衣竿牽引著被風吹上屋頂的氣球,想要取回卻好像越飄越遠。阿嬤還坐在那邊聽我講電視上演什麼,雖然聽不懂國語,但硬要轉到電影台。問了我幾句話同時發聲:「這幾年你在咧做啥?」、「你到底咧做啥?」、「你要返來沒?」……阿嬤剛從房間走出來沒有講話,拿的鈔票越來越少張,從整齊的幾張千元鈔,變成零散的百元,我知道會越來越少的,少到後來就沒有了。

  阿嬤家的時間夾在空間裡面,我還沒有練習完,也來不及練習。最近我回去一趟,走進客廳,還是習慣往最靠近門口的椅子看,還是習慣把那個位子空著,坐在旁邊靜靜地,就只是坐著。我好像還是聽得見她問我的問題,我微微笑著,看著空間在心裡默答:「無啥,想你爾爾」。

註一:彼得˙布魯克(Peter Stephen Paul Brook),是英國戲劇和電影導演,二十世紀重要的國際劇場導演。著作《空的空間》阿嬤一定看不懂,因為她不認識字,但我對她的思念實踐了某部份書裡關於時間與空間的關係探討,並參與了一場我與她的戲劇演出,在意念的空間裡。

註二:德國劇作家玻透.史特勞斯(Botho Strauss)的作品,大量的詩語在一個房間裡交織出人物過往與現今的關係。阿嬤一樣看不懂,但她晚年因中風腦部受損的失語狀況,說出來的話,拼裝起來也近似於劇本的詩感。而我總喜歡閱讀她零碎語彙還有眼裡閃過的一些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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