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 謝瑜真

第18屆奇萊文學獎散文組推薦獎
謝瑜真

聖誕節隔天,前男友Y寄來了一個沉重的包裹。

聽說他要寄還給我之前欠我的三千元(對,是用寄的,不是用匯的),所以我才去管理員室查看掛號信件,沒想到他寄來的是一個那麼大的物件。

一開始我把它擺在書桌下,不敢拆開,因為我覺得裡面是一整箱滿滿的蟑螂。不曉得有沒有人也看過,網路上之前流傳著情侶分手後前男友寄給前女友一整箱蟑螂的影片,那個時候我們一起看了那段視頻,他大笑說等我們分手後他也會那麼做,我相信他做得到。

我在想一整箱的蟑螂要過幾天才會死絕。

後來確認裡面沒有活物後我才打開來。用剪刀剖開黏得死牢的膠帶,再用手扯開紙板,打開後看見裡面是我先前放在他那裡的衣物,一些以前的照片、恐龍的塑膠公仔跟原本他聖誕節要送我的禮物。他平時是很少送禮物給我的,他贈予我的那些,都是沒有形狀而實質深刻的事物。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那天凌晨說完了分手電話後,我睡不著,夜又靜的太濃,於是打開電視轉到電影台,正在播著《浩劫重生》,當時的畫面剛好是排球威爾森被海水沖走那一段。威爾森隨著海流越漂越遠,不論男主角如何哭喊,最後還是慢慢消失在視線之外。小時候的我曾看著這幕看到眼眶泛淚過,現在倒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威爾森在無人島上陪著男主角四年多,跟我和前男友交往的時間一樣。或許我們也一起經營了一座荒島,只是後來兩人都有所懷念,就各自划著獨木舟回到原本的世界去了。

我們是在氣候溫潤的南部唸大學時認識的,在邁入二字頭最後的十九歲,人生第一場戀愛比夏日耀眼清新。後來這樣清純的氣息,隨著吵架與磨合發出腐臭味,然後淡去,最後漸漸飄散了。

最後讓我們分開的導火線,是因為他希望我放棄學業選擇就業,要我即刻從研究所休學去考公職,兩人因此吵了起來。現在想想,他會有這樣的要求,或許是因為想跟我結婚。

我是個淚腺不發達的人,就算心裡感到很難過,眼淚也不會順從我的心情出現。不論多悲傷的影劇都難以讓我流淚,鐵石心腸到幾乎是參加葬禮才會哭泣的等級。但我和Y交往後,幾乎天天都能哭上一場。本以為我得了流不出淚的病, 結果又得了名叫戀愛的病把它治好了,這也算是Y給我的禮物之一吧。

我這麼說,你們一定會以為我會對他抱著恨意。確實是厭惡過他一陣子,我並不會說他是爛人,只是我們的個性沒有契合,又在磨合的過程中拉扯的太過撕裂,才讓對方在彼此眼裡都是扭曲的形狀。

非常奇怪的,那時我是憑藉著在極度討厭這個人個性的狀態,還是想與他在一起這點來確認自己是愛他的。 或許有點自虐傾向,但這樣畸形的情感,放進戀愛裡似乎也變得有邏輯可言。

Y也是有優點的,雖然看起來總是粗心大意、漫不經心的,但總是會偷偷記住我喜歡的東西。

我喜歡恐龍。不論是最為人所知的暴龍還是造型特殊的三角龍都喜歡,經常收集恐龍公仔。他常就著這點罵我幼稚、浪費錢,但他自己明明也非常喜歡電影《侏儸紀公園》。新的續集《侏儸紀世界》上映時,我們曾在清冷的凌晨騎著機車趕去看午夜場,看完之後再到他的租屋處,把之前的三集一次追完,像隔著飼育箱一樣跟螢幕裡的恐龍說早安。他會在包裹裡放上那隻廉價紅色塑料的劍龍玩偶,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配合著我的興趣。

我想到《侏儸紀世界》最後他們拋棄了那座島,讓恐龍生存在那個曾是樂園的孤島上。我想起我們曾一起擁有但後來也捨棄了的島嶼,它也長出了恐龍嗎? 這隻鮮紅劍龍會不會就是從那裏抓來的遺物?還是其實在我們決定離守它時,它就毀滅了?若我在搖著船槳筆直遠去時有回頭,說不定會看見那座島像亞特蘭提斯一樣漸漸沒入海底,而Y掉頭過去救。

無論如何,現在都已踏不上那片島嶼的土地了。

真的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了嗎?沒辦法復合?有些朋友這樣問過我,他們覺得四年多的感情,佔了人生六分之一以上,讓它消失實在太可惜。怎麼會是消失呢? 我這麼回答他們,這段時間確確實實的成為了我的養分啊,不會流失的。若這樣他們還不能接受,我就會開始跟他們說在我跟Y交往初期他送我的一份禮物,讓我開始「戀愛哭泣病」症狀的起點。

我的生日在寒假時期,二十歲生日那年,Y告訴我,他人在他家鄉附近的遊樂園打工,無法在當天陪我過生日。但我實在太想見到他了,畢竟是意義非凡的二十歲,於是獨自一人偷偷坐著火車到了他所在的縣市。我記得那時是花季,樂園裡植栽了許多色彩絢麗的花卉,與慶生的氛圍十分相襯,我在人來人往的通道穿梭,踏出的每一步也都成了花。當我到了他所在的遊樂設施區域時,我看見了他,也看見了在他身旁的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是以前他喜歡的人,在Y認識我之前,他們一直處於也許會交往的曖昧狀態。事後Y與我解釋,他們只是非常湊巧地在同一個地方打工,我沒有追查真相,但也沒有接受這個說法。

那時沒有接收任何預兆的我,穿著最喜歡的洋裝,在歡樂的人交錯形成的狹縫中,看見他們同樣快樂地相視歡笑著,我就那樣遠遠看著,像在觀看一齣八點檔肥皂劇,但我關不掉這個電視。那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我得到了名副其實的成年禮。

「你終於跟他分手了。」Y從國中認識到現在的死黨,也是我們大學的共同朋友S,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這麼說。S是個說話非常直接的雙子座男生,有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他之前就在私底下跟我說過我與Y不適合,勸我應該要分手了。他也是我「戀愛哭泣症」發作時的目擊者之一,記得以前跟Y吵架的時候,他在一旁,看到我吵到哭出來時像看到尼斯湖水怪一樣驚呆,因為不論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來不在人前哭泣的,卻因為一件小事為Y流淚。

現在想想,或許以前,我也是擔心之後會流不出眼淚所以才不敢分手的。

現在想到這個人的確是不會再流淚了。我有時會自責地想,交往那麼久的初戀男友,為什麼分手會完全沒有想哭的感覺呢?應該要大哭一場才對吧?也許要有一些留戀跟不捨,可是都沒有。都沒有喔。現在連恨意也沒有了。

唯一有的,大概只有打開包裹那一刻,比蟑螂令人難應付,一股醞釀了四年多的陳舊氣味撲了上來,跟小米酒一樣有一點酸楚,從眼鼻刺激到心臟,那股感覺像雪碧倒進杯子裡冒出來的泡泡,滋滋地漲滿然後又快速地消下去,消失地不著痕跡,一點沾黏也沒有。瞬間空空地讓人覺得,人生真是寂寥啊。

現在也的確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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