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方的異鄉人:臺灣社會眼中的「他們」、「她們」與「我們」

歷史學系三年級 葉玟礽

  身為來到東華讀書的大學生,我可以從花蓮這片土地帶走什麼,又可以為花蓮留下什麼?

  這是我這兩年多來生活在東華,並且透過東華社會參與中心的資源,投入鄉村教育的過程中一直在思考的。身處在大學,學生往往很難看到社會真實的樣貌,大學教育告訴我們,社會上有許多階層、移工、移民被排除於主流社會之外,學生卻鮮少真實的接觸生活在鄉村的這些人物。對我來說,在東華最大的學習是透過探詢這些問題的過程中,實際操作田野調查、舉辦營隊、舉辦活動,釐清臺灣社會對移工、外籍移民、異國文化的看法。進而與所閱讀的文本呼應,以及產生出自己的觀點,做出對於在花蓮、壽豐的新移民、移工友善且有幫助的活動。

  我注意到花東地區因為人口老化,而有許多外籍看護工的人力需求。藍佩嘉 (2008) 指出,國際遷徙移動的經驗,導致了他們在地主國與母國的族群與社會階級的重構 。「家」成為了不平等與社會差異的交會之處,他們的日常生活便具體化了社會界線。而其中來自東南亞不同國家的移民,其各自也都有不同的文化色彩以及差異,藍佩嘉亦提及:「台灣人對外勞的建構,基於種族化的階級主義之下,建構出不同於我們 的「他者」(藍佩嘉,2008)。可見其生活型態與習慣,會因地主環境與母國環境不同而產生極大的差異,而臺灣社會往往把移工形塑為「他者」,更受到習慣性的忽視。

  以花東地區的外籍看護工來說,又與在都市的移工處境相當不一樣,交通的不便利也對他們造成許多影響,許多資源都在花蓮市區。比如賣家鄉菜的雜貨店、朋友開的店,往往也成為移工朋友們周末聚會聊天的地方,如:北濱菲律賓店。然而從花蓮中區、南區,尤其一些小站(如鄰近壽豐的豐田),一天停靠的火車沒有多少班車次,對住在非市區的移工們來說來說難得可貴的休假日若要找朋友,光是通勤就耗掉大半的時間。到了花蓮火車站還得轉搭計程車往返才能抵達目的地,在移工的日常中,以豐田為例,有些住在沒那麼靠近聚落的看護工,可能光是以電動車行動到雜貨店買菜就需要花費半小時。也因為有些鄉村地區裡被照顧的老人亦有貧窮的情況,移工遠道而來到雜貨店也只買得起幾把菜。除了交通,語言的隔閡也是移工在鄉村生活中困難的因素之一。不同於都市的教育資源、語言課程,在鄉村政府提供的課程大多是提供給老人,而懂菲律賓、印尼語,能為他們教授中文課、閩南語、客家語的資源更是稀少,對他們來說,也不知道線上資源如何利用、亦沒有管道能接觸。鄉村與都市的城鄉差距議題一直都存在著,對於臺灣各縣市普遍存在的外籍移工而言,在鄉村的處境更是不友善。

嘗試過的行動方案

一、從校內到校外、從臺灣到世界:文化差異教育的重要

  從加入在東華大學中為花東地區青少年在暑假舉辦營隊「你來做,大學生」的組織:心靈捕手開始,我接觸到許多來自花東地區的青少年。這個營隊特別的地方在於,當中有許多是來自花東各個機構的孩子,對他們來說,很難想像大學的模樣。對他們來說,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站上舞台的機會。在心靈捕手營隊中,由大學生自己設計給青少年四天三夜的課程與規劃,從必選修課、社團課、到世界大不同的課程,都由擔任心靈捕手的大學生自己設計符合營隊學員需求的課程,藉由在這個營隊,我看到了鄉村地區教育現場最真實的樣貌與狀況,以及發現青少年所遭遇的問題。在心靈捕手,除了花東地區的孩子,近幾年也結合來自台北的青少年一同來參加,透過「你來做,大學生」營隊,讓區域的串聯與交流有了更大的可能性。在營隊中,我最大的學習是對不同成長背景的青少年的同理與理解,也反思自己在行動中的態度。不是在「幫助他們」,而是「陪伴」,這群孩子與我的互動也讓我所學甚多。另一個學習則是,舞台不是屬於我們這些大學生,而是學習如何成為「讓孩子站上舞台」那個幕後的人。

  我在營隊中主責的課程為「世界大不同」,主要的目的在於讓學員認識不同的文化、接觸不同膚色、種族、文化的人。而東華大學與志學有非常多的外籍生、外籍移民,有來自印度、東南亞、歐美、非洲等不同文化的人。透過這個營隊,讓外籍生及生活在志學的新移民,能藉由介紹自己的文化來與營隊中的青少年互動。而我們(大學生)則擔任協調與指導的角色,讓他們(外籍生)更理解營隊學員的性質與課程的需求。無形中也讓外籍學生更了解身處花蓮,不同於學校裡的樣貌,進而接觸來自這片土地長大的孩子。對青少年們來說,他們成長的過程中,很少看到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在「世界大不同」課程中,重要的不是希望學員背誦或看到其他國家、不同文化的資訊而已,而是希望學員透過與不同長相、文化、膚色的人相處,體驗相異國家的文化、食物與實作,理解世界的多元性,以及學會尊重不同文化的差異。看到外籍學生、外籍居民與花東地區青少年們在營隊中的互動,會發現有些情感與認同是不需要建立在相同種族、語言、文化上,對大學生、對外籍學生、對新移民、對青少年來說,都是很大的學習與收穫。

二、豐田移工電影院試辦與反思

  發現花東地區移工、外籍移民的處境之後,我們試圖在豐田舉辦移工相關議題的活動。我們首先在豐田五味屋的240鐵皮屋電影院,以電影放映作為活動設計,結合豐田五味屋的曬書節活動。例如:播放李靖惠導演的紀片《麵包情人》(2011),並且邀請東華大學的學生以及社區居民、移工朋友一同來參加。在活動場域中可以發現,要接觸外籍移工或新移民,比接觸村子裡的小孩、老人還要困難許多,當中不僅是文化的隔閡,也是語言的隔閡。移工本身跟雇主有僱傭關係,而雇主在現場的時候,會有不太敢跟我們講話的情況。 另外,在面對村子,電影的選片也是我們需要嘗試的事,我們在場域中試圖與居民搭訕、對話,有感受到村子裡的人普遍對移工「議題」沒有太多的興趣。對居民來說,通常都稱移工為「菲傭」、「印傭」、「外勞」,把議題帶進鄉村是一件很有難度的事情,我們要如何包裝、如何嘗試與村子、村民拉近關係,更是我們之後需要調整的部分。

  反思這場電影活動的問題,可以發現當時的我們,對於豐田移工的工作狀態不夠熟悉,而且沒有確實掌握他們的休假時間與工作屬性。很多時候,他們能不能自由移動,其實也取決於被照顧者的狀態,有些老人臥病在床,那看護工們幾乎不可能離開家超過幾個小時。由李姿穎(2012)的論文可見:「出門與否看似多半由老人決定,但也不完全,乃彼此相處過程中的協商結果,缺了對方便無法出門,彼此只能綁在一起的普遍現象」。老人與看護工密不可分的關係,影響著彼此的生活模式。有些老人可以坐著輪椅被推出來走走;有些老人只需有人在一旁攙扶便能自行行走;有些老人與移工一同以電動車代步。對於看護移工來說,「散步」等同於外出的機會。我觀察到,有些看護工會把握老人家在公園或活動中心上課的時光,與同鄉的好友視訊,或是其他同在的看護移工以家鄉的母語聊天。

  一個友善的社會應該尊重不同族群、包容不同的文化,臺灣一直以多元、民主為榮,然而對於外籍移工卻依然有許多政策不夠完善。社會上,對於他們也常常以異樣或歧視的眼光,看待這群來到台灣工作的外籍移工,以及因婚姻而來到台灣的外籍配偶。而在花蓮,種種的不便利與不友善的現象更是比都市地區更加嚴重。期待在花蓮也能創造出友善他們的場域與環境,並且成為鄉村教育的據點。

三、IBU廚房的田調經驗為借鏡與觀察

  在鄉村中如何凝聚外籍移工們與外籍配偶,並創造出一個友善的環境呢?對此,我以宜蘭冬山鄉的「IBU廚房x冬瓜山書店」為借鏡。它是一個由許多外籍媽媽一同打造的餐廳,每天都有不同的菜色,也常常成為附近移工、外籍媽媽聚會聊天的地方。平時周末也偶爾舉辦一些講座或讀書會、工作坊,有些是外籍媽媽來講繪本故事,也有相關的語言課程。整個餐廳為老屋重建計畫所營造,現在的一樓是餐廳、廚房、書店,專門賣一些東南亞料理。而旁邊的書架上,則是擺滿了各式東南亞研究相關的書籍或繪本,以及以東南亞語言文字寫成的書籍。二樓則是展覽、辦活動與演講的空間。

  2020年的暑假,我跟著東華大學社會系的梁莉芳老師來到IBU廚房,協助採訪、訪談這家店與周遭環境,以及移工朋友與外籍配偶的生活故事。宜蘭的冬山鄉算是很典型的鄉村聚落,許多資源都要仰賴鄰近比較熱鬧的羅東。尤其人口老化嚴重,因此有大量的外籍移工,有看護工、廠工,亦有在民宿工作的移工。除了移工以外,也有非常多的外籍配偶,一待就是十幾年以上。與他們訪談的過程中,可以得知他們在適應台灣社會的過程中遇到許多困難,包含各式各樣的歧視、找工作的困難、工作環境的不友善(老闆、雇主因為他們身分的種種刁難、同事對於外籍人士的不理解與陌生);家人對於異國文化飲食的不同觀念;夫家對於孩子的教育觀念不同;就醫時的困難,以及對於台灣外籍移民的政策、法規不理解而損失了自己的權益等。

  田調的過程中,我們意外地參與了一場當地伊斯蘭教的誦經集會。那天剛好是伊斯蘭信仰中的宰牲節,移工朋友們晚上集中在蘇澳的一處罐頭漁工廠中。我們才輾轉得知,原來過去好幾個月,他們誦經集會因原本所在的另一個工廠老闆,因為疫情而不願再讓他們聚集在那邊活動。這次的集會,是另一間工廠老闆願意開放場地,才得以讓這些伊斯蘭教徒聚集在此。活動現場,就是一個工廠的地板,鋪著大家帶來的編織墊子,頭上有遮雨棚,周圍瀰漫著魚腥味與機器運轉的聲音。現場大概有50位印尼人,男性圍成一大圈,而女性則坐在一旁,女性那側準備了許多食物,像是宰牲節會喝的羊肉湯、西瓜、各種炸的印尼點心與糕點。他們有些好奇的眼神向我們打量著,「你們是誰?來這裡幹嘛?」無聲的對話著。 台灣社會與外籍移工的角色,在這樣的場域中,被反轉過來。彷彿我們才是異鄉人,才是那個不一樣的文化與族群。身在異文化中需要的勇氣,那一瞬間我忽然懂了。忽然懂了之前與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媽媽閒聊時,那句「你們若有我來到這裡生活的勇氣,你們再來歧視我」的意涵。這場誦經聚會結束後,大家彼此互相幫忙收拾現場,將大大的圖騰地墊捲起,也將對故鄉信仰文化的思念捲起,人們踩著夾腳拖、騎著機車一一散去。工廠區的白煙還冒著,場區荒涼的小路路燈依然閃爍著,與另一邊冬山夜市的熱鬧相比,這裡彷彿是另一個國度,另一個融得下印尼語、印尼食物、穆斯林信仰,可以讓他們自在的聚集、聊天、歌唱而不會被貼標籤、被歧視的台灣社會。

  幾次宜蘭、花東地區場域的田野調查中,獲得了非常多的收穫與經驗,對於移工、外籍配偶的生活經驗又有了更多的理解。宜蘭IBU廚房有許多值得借鏡的經驗與經營方式值得參考,然而在花蓮的狀態與社群又跟冬山極為不同,如何覺察真實的需求與行動、長期經營場域、串聯、跨越語言與種族的隔閡,更是我們將面臨到的課題。

未來瞻望:我們可以如何做?

  從對鄉村場域的陌生,到應用所學觀察、與陌生人搭話、嘗試舉辦活動、看到鄉村資源的現況、理解鄉村的需求、拋開過去在都市習慣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在想法與觀念上有非常大的衝擊,不僅僅是面對不同的生活模式,亦要去看到問題、並試圖趨近問題的解套方式。

  外籍移工、新移民,這些詞彙對於台灣社會而言的意義是什麼?這是我在東華的這一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人們談著鄉村發展、地方創生與教育的同時,是否也想到臺灣社會也正有一群從異鄉來的人們在此生活。語言不通、沒有資訊、沒有支持系統,比起在都市生活,新移民與外籍移工在鄉村地區的處境更是艱難。花蓮本身因為地理環境因素而交通不便,更因為在鄉村地區,所以沒有便利的交通、課程資源。若是在志學、豐田本身就有一個可以提供外籍看護工聚會、放鬆、學習的場所,並且媒合東華大學的資源與外籍生,同時也可以照顧到雇主老人的需求,讓這些移工也有像「回家」的感覺,其中可能可以共食、卡拉OK、桌遊等活動,來做為場域經營的主要活動。以地方的老人以及移工為主要目標群眾,並且與之建立關係。若能建立起關係社群,亦可結合鄉村的青少年,認識不同文化與理解台灣社會的多元性,進而促進社會上對於不同族群的認識與包容理解,創造出鄉村中對於外籍移工、新移民的友善氛圍。

參考文獻

藍佩嘉  (2008)。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台北市:行人。

李姿穎 (2012)。「綁」在一起的彼此:家庭脈絡下的老年人與外籍看護關係探討。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新竹市。 取自https://hdl.handle.net/11296/vj2zgc

李靖惠(製作人)、李靖惠(導演)(2011)。麵包情人【紀錄片】。南投縣:麵包情人電影有限公司。

東華大學( 2020年11月28日 )。大學與鄉村相遇在「豐田曬書節」。取自https://www.ndhu.edu.tw/p/404-1000-148254.php?Lang=zh-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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