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遷移與多元文化】不在的十五年

董懷曜 社會學系學士生

美國國籍

  小時候,父親每年總會到美國出差幾個禮拜,只要在這時向遠方的父親許願,他就會從國外帶回最新潮的玩具,無論是當年流行的寵物玩偶或是遙控汽車,都能使命必達。然而,被西方物質充盈的生活並未持續太久,國小後,我不曾再看過父親離開台灣,問他怎麼沒到美國買禮物了,他微笑說:「你知道你是美國人嗎?之後自己到了美國要買什麼都可以。」雙重國籍的身份有如剛蛻變的蝶,初次在我心中展開神秘的羽翅,我看著父親從抽屜拿出自己和我的美國護照,像展示一份貴重的成年禮,護照裡年輕的他神情嚴肅,彷彿與我們橫亙著太平洋的距離。

界線

  1969 年,父親在台北出生,13 歲時,移民到美國的親戚替全家申請的長久居留通過了,奶奶認為相較中美斷交後政治動盪的台灣,美國的生活似乎更令人憧憬,就讓父親和二伯兩人先到堪薩斯的親戚家居住。初抵美國的父親語言不通,陌生的亞洲臉孔隨即成為當地學生攻擊的對象,「全校只有我和哥哥是臺灣人,有事沒事就被同學欺負啊,英文不好也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父親描述當時受挫的校園生活,大家記得父親的臉卻不是真的將他記得,回到家中,父親還必須面對疏離的親戚,無法獲得情感支持的他,始終認為自己寄人籬下。這兩年,求學的徬徨無助與親族的冷漠,父親多次興起逃回家鄉的念頭,一年多後,處理完臺灣工作的爺爺、奶奶來到了美國,一家團聚,並選擇於加州定居。加州移民人口多,父親居住的小鎮緊鄰韓國城,再遠方為中國城與非裔區,不同族裔的移民者透過符號、空間與日常生活的實作,建構出當地複雜的文化地景,面對與堪薩斯截然不同的景象,父親不安的心情被加州承接了下來,他告訴自己必須趕緊收拾疼痛,擺脫被抹除的困境。

加州

  父親高中入學是以英語能力編班,因為語言不甚流利便進入以英語為第二外語的班級,班上同學大多數為移民,多數時間大家彼此說著故鄉的語言,那裡容許各式各樣的內容與創造。同時,父親也在班上結交到許多臺灣朋友,「放學後偶爾會一起去打撞球,如果有打工機會我們也會互相告知,那時候餐廳的工作就是 S 幫我跟老闆要的。」對父親來說,高中是毫無條件接納自己的時期,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內心因遷移而留下的傷口能夠被指認。與同鄉好友的情感網絡填補了父親身在異地的匱乏,父親笑著說,學生時期最開心的便是打工結束後,和臺灣好友一起釣魚的時光,「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心血來潮去爬山,別人介紹我們釣湖泊的魚。山上湖水很乾淨啊,釣都是釣那個鱒魚,釣完就烤來吃!」儘管工作辛苦,但看著隱沒於月色的釣魚線微微搖動,父親疲憊的心情彷彿也隨著拉起的釣竿一揮而散。半夜,年輕的父親開著車,獨自尋找與異都共存的節奏,車窗外,線段的風景產生段落,回家或離家,似乎不再相互拉扯,父親認為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在這片土地生活,那麼好好生存下去才是首要的目的。

失能的家庭

  說到底,父親一家四口飄洋過海無不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然而真的遷移到加州後,殘酷的現實卻讓他們美好的願景蒙上一層灰。房貸、車貸、學費等經濟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加上奶奶投資房地產欠下的高額貸款,儘管填上爺爺、奶奶的臺灣退休金,仍無法平衡這龐大的支出。當時,家中經濟來源僅來自爺爺一人微薄的收入,因為語言能力不佳的緣故,爺爺選擇在中式快餐店兼職,而後經朋友幫助,自己開了一家披薩店,小小的披薩店背負了父親一家的希望,尤其是花甲之年的爺爺。然而好景不常,營業半年後,當地的搶劫犯襲擊了爺爺的店面,玻璃門窗、桌椅全遭惡意破壞,更別說當月的營業收入通通被洗劫一空,這對於晚年創業的爺爺無疑是一大打擊。此後,爺爺心灰意冷地離開了勞動市場,賺錢養家的責任便轉移到就讀大學的父親身上。

  父親從國中開始就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工作類型以餐飲業的外場為主,雖然一個禮拜只工作幾天,但顧客們給予的小費加上薪水仍可支付自己的生活開銷。爺爺退休後,家中經濟收入嚴重缺乏,父親不得不全心投入工作,洗碗、端盤、搬貨等等,父親流轉於許多高壓的勞動現場,儘管筋疲力竭,父親仍隱忍下來,他明白自己是家中的支柱,若不兼下多份工作,積欠的貸款馬上就會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除了每日操勞工作外,父親還得付出無償的勞動—修繕奶奶買的房屋。剛到加州時,奶奶聽信朋友的投資意見,毅然決然買下一棟住宅,並出租給房客,然而家中困窘的經濟狀況卻無法聘僱水電和油漆工人,更別說是負擔巨額的房貸,父親為了避免多餘的開銷,於是著手修理房屋的水電問題,「沒錢請工人來修啊!馬桶壞掉、電燈不亮什麼的全部都是我自己處理。」「那時候我還要去砍後院的樹,偷偷摸摸不能被裡面的人發現。」奶奶無法妥善處理因投資房產不順利而產生的困境,責任和成本甚至轉嫁到兒子身上。年長的哥哥則在大學時便切斷與家人的連結,家中事務一概不聞不問。失能的家庭結構像黑夜藏在父親的背上,唯有不停地勞動才能交換明日。父親感嘆自己不僅於異國棲身邊緣,連在家中也無法得到認同,對他而言,美國的移民生活是生命中極度想遮蓋的一片傷口,它像一片沒有道路的荒野,走著走著便被時間的雜草覆蓋了。

不在

  大學畢業後,父親投入職場,他換過幾個工作,最終在金融產業做到了經理的職位。1997 年,亞洲金融風暴,父親遭到裁員失意離開職場,半年後,臺灣的朋友向父親伸出援手。朋友欲在臺灣開一家紡織工廠,因為這個緣故,父親決定離開美國,回故鄉重新打拚事業。

  紡織事業的規模拓展越來越廣,後期父親常到美國出差,雖然擁有多次回美國生活的機會,父親仍以「旅人」自居——一個疏離、隨時可以離開的身份。在對話的過程中,我凝視著他話語間的大片空白、不合時宜的笑以及低垂的眼簾,儘管父親極力鞏固記憶的高牆,他的舉動卻如堆立紙牌塔般,小心翼翼且脆弱。從前,我納悶父親為何不願提起美國的日子,彷彿他不在那裡生活過,現在看來,這個「不在」有了更多重的意義,它是懸盪於遠方的匱乏,包含了自我的剝離以及父親被他者、移民社會所抹除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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