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古典新創獎】推薦獎〈淮陰侯論〉

王家衛 中國語文學系學士生

  有別於「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註一),對人又懷有「婦人之仁」的項羽。自小便「好帶刀劍」(註二)的韓信,實在空不出手來「自相矛盾」,然而他的悲劇一樣迷人。

「你們不要以為我來了,是要給地上帶來和平;我並沒有帶來和平,卻帶來刀劍,因為我來了是要叫人分裂:人與父親作對,女兒與母親作對,媳婦與婆婆作對,人的仇敵就是自己的家人。」

(馬太福音:第十章 34 至 36 節)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註三)有別於「矛盾」的分工:前者用來殺敵,後者保護自己。「刀劍」皆只能用來殺敵。只能用來殺敵不代表應該用來殺敵,儘管它們的確是這麼暗示的。年輕的屠夫心領神會,「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韓信環顧四周,遲疑一會。決定爬出,也許終究沒有爬出。

  「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甚至在長大以後,他的敵人龍且聲稱:「吾平生知韓信為人」。當韓信佯裝不勝,逃走時。「龍且果喜曰:『故知信怯也。』」子曰:「勇者不懼」。像韓信這麼勇敢的人,應該很勇敢吧,勇敢的人怎麼會懼怕?不過孔子也沒有說「勇敢的人很勇敢」。是不是因為,如果沒有能令我們懼怕的對象存在,那麼人是不可能勇敢的?難怪在〈勇敢的人〉(註四)這首歌裡「沒有勇敢的人」,—「沒有誰在跟你作對」。

  中文是作對的語言,「仁」是作對的本能。這個語言處處與「我」作對,好像不作對會死一樣。先秦諸子就是用這些迷人的字詞造他們的迷宮,試圖留住所有經過的人。有一次,我在搭火車時,後方坐著一個講話粗野無禮的中年男子,正在旁若無人地講電話。然而他對小女兒突如其來的撒嬌與請求,應對卻十分溫柔、百依百順,簡直判若兩人。記得宇文所安在《迷樓》說過,對子是中國詩歌的特性。畢竟單音節、多歧異的象徵文字,需要對子來確定意義。其實也可以這麼說,在中文世界,一個人只要會作對就會作詩,不會作對就不會作詩。從甲骨文開始,同個問題得問兩次。在龜殼的右半邊先問一次,左半邊從反面再問一次。畢竟總不能追問神明「真的嗎?」,可是對答案又不太確定。考機車駕照時,我才知道「紅綠燈」原來叫作「行車管制號誌」。三個顏色我們選擇兩個。然而印尼人卻叫它「lampu merah」。lampu 是燈,merah 是紅色,他們的「行車管制號誌」叫作「紅燈」。不知道有沒有一種語言叫它「綠燈」?無論如何,我想稍縱即逝的黃燈注定被省略。當我們提到「紅綠燈」時,黃燈在中間閃過,稍作遲疑,有人繼續向前,有人選擇停下。翻開《甲骨文字典》(註五),「對」的字源有許多解釋。右半邊的「寸」由「手」訛成。左半邊,朱芳圃認為象手持「輝煌之鐙」。在黑暗中,或許聽見什麼。照亮別人也照亮自己。高鴻縉認為手裡握著的是一種有齒的古代兵器。

地上的蟲,
吐絲屈就其𠁧。(註六)
它在等的
是蜜還是火?(註七)

  現在,他不能再逃跑了,因為在這之前,他已經逃過兩次,兩次是那時代的限度。第一次他從項羽名下逃到劉邦名下,第二次逃出劉邦名下,丞相蕭何去追他,使自己看起來也像逃跑的人。用喬茶波陀的話來說:「正如一個不是小偷的人,當與小偷一起被抓住時,就(似乎)變成小偷一樣。」(註八)蕭何回來後向劉邦解釋:「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追」與「亡」的誤會,在中國近代史也曾有過,那是一段「兩萬五千里」的「遷移」,只是不同史觀分別稱為「長征」或是「流竄」。(註九)兩種不同的語言體系,如果要能順利地相容,首要工作是引入變數。這裡的變數相當特別―是「空」。「所以啦,請別誤會。我們紅軍不是在逃南方的國民黨人,而是在追北方的『空』的敵人。」八小時的工作日,你追著太陽來到天地中央,對身旁的同事存檔:「我做四個小時」。他笑道:「還剩下四個小時」。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你們才能短暫地理解彼此。就像路標,方向我們早已知曉。

  然而這樣一種相容理論漸漸被取代―恆等式:加零等於減零。

  王弼在注《周易.習坎卦》時寫道:「既履非其位,而又處兩坎之間,出則之坎,居則亦坎,故曰『來之坎坎』也。枕者,枝而不安之謂也。出則無之,處則無安,故曰『險且枕』也。來之皆坎,無所用之,徒勞而已。」(註十)「坎」的初文作「凵」。吉凶的凶就是在坎中畫一個叉叉,表示這裡很凶。坎掛真的很凶,是四大難掛之一。不過此時韓信面臨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所以「凶」這個字後來長出腳,分化出「兇」字。兩個人賽跑,會有一人跑得比較快,另外一人跑得比較慢。教練對跑在前頭那人喊道:「帶起來!」接著,換三個人賽跑,多出一位既不快也不慢的人。「既不快也不慢」聽起來相當從容,其實恰好相反。不但「快的」會把他「帶快」,「慢的」也會把他「帶慢」。就像蕭何對劉邦說的:「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韓信並不容易,(曹冏說:「自開闢以來,其興功立勛,未有若漢祖之易也。」)(註十一)「國土無雙」的他,沒有對手可以遷就、支持,說服自己是「對的」,中文最弔詭的地方:「不對」是「錯的」。網球場邊,打完網球的人對著空氣揮拍,左手以為「空氣」就叫作「網球」。突然天外飛來一顆「空氣」,順手打回後對方沒有道謝,反而對它說:「你不知道右手經歷了什麼,你這揮空拍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老是忘東忘西。忘了東就會忘了西,忘了自己算什麼東西。忘了用『東西』來指我們深信不疑的『事物』。忘了螃蟹怎麼走路。」

  「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項羽和劉邦在相同的「秩序」中作對,韓信「猶水之就下」,「枕」在劉邦名下。韓信在劉邦左右,劉邦左右韓信。秩序的「秩」,《說文》解作:「積也,從禾失聲。」這裡不妨將「失」也當作意符來看。《韻會》也是這麼解的:「本再生稻,刈而重出,後先相繼,故借爲秩序字。」(註十二)秩序不只是「累積」,同時也是「失去」的順序。在項羽刈亡前,韓信都有延遲「自訟」的特權。美其名曰「例外」,更多時候直呼「雜種」。一頭騾的出生,是驢兒對不起馬兒,還是馬兒對不起驢兒?在過去,這是不言而喻的。馬兆駿有一首歌,叫作:〈第二名也無所謂〉。(註十三)他說服自己:「雖然我不是第一/呵!有總是比沒有好的嘛/第二名也無所謂/我不是常常得過且過/人各有志,我一直扮演自己的角色/得獎也有分大小/最佳男配角也很可貴/第二名也無所謂/偶爾也喝醉管他對不對/大家都想得第一/你到底累不累/第二名也無所謂/人盡其責問心無愧」好像有一些問題能直指存有本源。現在不也常有人把李宗盛和羅大佑相提並論?我覺得馬兆駿跟韓信很像,他們的風格只是認真。如果中國有認識論的話,不外乎「認真」、「認輸」或「認賊作父」這幾種吧,總之最後都「認了」。「認真」的手語,將雙手側申,在兩眼旁前後擺動,好像透過視線上的受阻能更專注於眼前事物。當齊人問韓信:「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時。韓信遲疑了一會,心想不如就在齊國當一個「假王」好了。他傳話給劉邦:「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願為假王便。」「齊」這個字,《說文》解作:「禾麥吐穗上平也。象形。」你有沒有看過齊的古文字?即使是小篆,怎麼看也參差不齊吧。徐鍇注:「生而齊者莫若禾麥。二,地也。兩傍在低處也。」段育裁附和:「從二者、象地有高下也。禾麥隨地之高下爲高下。似不齊而實齊。參差其上者、蓋明其不齊而齊也。」原來是因為地勢不平所造成的錯覺。這說法也太可疑了吧。我知道許慎的意思,他是想說,即使禾麥看似不齊,但當它們吐穗、被農人收割後,不就都齊了嗎?劉邦說:「『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乃遣張耳往立信為齊王,」

  於是,我與我王立下約定:「地上歸你,天下歸我。」他大概聽成天上了吧,竟然隨口答應,我半信半疑。
  我的大將韓信,何必如此小心?只要你頭戴皇天、腳踏實地。寡人絕對不會孤負你。(註十四)

  古代國君自稱「寡人」。寡人「既是自謙也是自負」,我只有很少的德性,因為很少,反而顯得格外重要。比較小的王自稱為「孤」,用來警告旁人:「請不要將我和他人對舉」。如果有人隨口把我和他人相提並論,那我就玩完了,這輩子都得陪他們作一個小小的王。起初,「小」跟「少」是同一個字。(註十五)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如果其中有什麼變數,瓜也不會變成豆,豆也不會變成瓜,就只是得到更多或更少的瓜或豆。當我們提到「多寡」時,「有」就不再重要,或者不成問題。韓信之所以回答劉邦自己帶兵「多多而益善耳」,恰好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限度」。民間傳說,韓信帶兵打仗時,常常「設賭安軍心」。(註十六)這不是很奇怪嗎?賭徒正是最常感到不安的人。原來他把世間比作賭場,命令營中所有士卒:「歸去以前,輸盡一切」。後來有人猜想,韓信之所以八戰八捷,就是因為他發明象棋(註十七),成天和他的棋子們下棋。雖然象棋未必是韓信發明的,但我們必須相信是。因為他既懂兵法(註十八),又能帶兵打仗,智勇雙全,這樣的人只適合在紙上「動」兵―在象徵中遊戲。然而,形上與形下有所對應。

  楚漢相爭結束,劉邦跟人約好:「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註十九)既然「非劉氏不得王」,那麼劉邦所謂的「天下」,不就只能是「劉家的天下」?從項羽的不切實際,到劉邦的不著邊際,你可以說韓信進退失據,但他也越來越了解自己。在被劉邦捉住後,他嘆了一口氣。「天下已定,我固當亨!」對與樊噲等人為伍感到「不齒」。韓信不想戴牙套,這時的他想要謀反。黃燈的時候,他不知道該繼續前行還是停下,現在綠燈了,停在路口中央,處境十分尷尬。尷尬原本作「尲尬 」,聲符「兼」如「兼差」「介」如「介於」都在兩者之間拉扯。

  「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

抬頭一片昏暗
腳踩不到地板
長樂宮的鐘室
千秋盪著秋千(註二十)

  至今,賭徒們都還認「韓信爺」作他們的神。


註解

  • 註一:「阬」同「坑」。出自於《史記.項羽本紀》。
  • 註二:出自於《史記.淮陰侯列傳》。
  • 註三:出自於《史記.淮陰侯列傳》。本文韓信事蹟多半出於此篇,下列引用不再特別注明出處。
  • 註四:出自於草東沒有派對的音樂專輯《醜奴兒》,下列二處引用其歌詞。
  • 註五:請參考徐中舒主編的《甲骨文字典》第 235 頁,由四川辭書出版社於 1989 年出版。
  • 註六:「𠁧」即「中」的古字,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寫道:「此字可疑,豈淺人誤以屈中之虫入此歟?」。
  • 註七:此詩為作者〈獻給「韓信爺」的三首詩.其一〉。
  • 註八:出自於姚衛群編譯的《古印度六派哲學經典》第 155 頁,由北京:商務印書館於 2003 年出版。
  • 註九:見張其昀《黨史概要.第二冊》第 715 頁,:「赤匪自稱這次流竄為長征,他們自己說,這次長征開始於二十三年十月,到二十四年一月,紅軍的主力已到達貴州的遵義。在那以後四個月中,軍隊差不多經常在移動,激烈的戰鬥也不斷發生,經過無數的困難,穿過中國最長最深的河流,跨過最高最險的山隘,經歷了廣漠的草原。備受冷凍、炎熱、風霜、暴雨,終至在二十四年十月底,抵達陜北。」(由中央文物供應社於民國六十八年再版)
  • 註十:出自於王弼《周易注.上經隨傳卷三.坎》。
  • 註十一:出自於曹冏〈六代論〉。
  • 註十二:轉引自《康熙字典.禾部.五》。原文作:「毛氏曰:从禾形也,从失聲也,本再生稲也,故借為秩序字。」(黃公紹《古今韻會舉要.卷二十六》)
  • 註十三:出自於馬兆駿的音樂專輯《我要的不多》。
  • 註十四:此詩為作者〈獻給「韓信爺」的三首詩.其二〉。
  • 註十五:見趙學清《說文部首通解》:「甲骨卜辭中少、小為一字,如『少牢』、『小牢』實同。……兩個字分化應是春秋後的事。(北京:中華書局,2019 年出版。第 40 頁。)」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卷二.小部》「少,不多也」注:「不多則小。故古少小、互訓通用。」
  • 註十六:楊東憲〈韓信崇拜的歷史源流與在台灣的發展——以台中寶林寺為例(國立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九十八學年度碩士論文)〉第 2 頁:「見在台灣,韓信的傳說與中國流傳的故事大相逕庭,傳說韓信死前將兵法化成象棋,而台灣則將這則傳說重新編纂,讓韓信除了發明象棋外,還發明了麻將、骰子等,並且將之奉為賭博神,使之成為民間所謂的偏財神。」據桃園新屋八路財神廟的網站(https://www.balu.com.tw/gods08.html)記載:「傳說聰明的韓信,知道為劉邦打天下,總有一天會被劉邦除掉老命,所以當韓信最得寵之時,他便獻計要求劉邦賜封不死令。當時劉邦答應了韓信的要求,『只要抬頭能見天,腳下能踩到地』,就永遠不殺韓信。此時韓信暗自高興,這一生一世劉邦都永遠殺不了自己了,就算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謀反篡位,劉邦也殺不了他。因此聰明的韓信,便暗中計劃謀反篡位。消息傳至劉邦耳中,劉邦大怒之下便將韓信抓回朝庭。要斬首示眾時,忽然韓信對劉邦說:『君無戲言,若我韓信抬頭能見天,雙腳能踩地,您如何殺我也?』此時滿朝文武百官及劉邦均啞口無言,確實韓信『頭能見天,腳能著地』便殺不了他,一時氣壞了劉邦及文武百官。(……)此時,在劉邦身邊的呂后便告訴他,將銅鐘內的鐘繩套在韓信的頸子,然後將銅鐘吊高,韓信腳就不著地,頭在銅鐘內,頭就不見天,這樣不就明正言順的處死韓信了嗎?於是當韓信被帶到宮中的銅鐘下時,內心自知此命休矣。回想自己一生帶兵數千萬,千方百計征服大江南北,最後竟死於呂后的計謀,真是死有不甘,因此他舉頭問蒼天,含淚哭三聲:第一聲『銅鐘罩頂難昇天,腳無著地難投胎』;第二聲『銅鐘吊死我韓信,留戀世間做筊神』;第三聲『韓信設賭安軍心,凍憨賭筊贏現金』。韓信臨終哭三聲,留下三句真言在人間,暗示世人拜它為『賭神』,爾後民間遂開始流傳,並開始奉祀敬拜韓信爺為『賭神』,祈求賭場得意,手氣旺盛。(原文略有更動)」。
  • 註十七:韓信發明象棋的說法可以參考注二十二所提到的楊東憲的論文。或見於梁同書《淵深海闊象棋譜.序》:「又聞象棋始於韓信,朱子云博局戲也。」以及周家森《象棋與棋話.象棋源流考》:「韓信伐趙時,作象棋和葉子戲以如士卒,因年終士卒思鄉,一得博具,則相聚共戲,錢財輸盡,樂而忘歸。」(由世界書局於 1947 年出版)
  • 註十八:韓信著有三篇兵書,今已失傳。見《漢書.藝文志》:「韓信三篇。」也曾和張良整理兵法,見《漢書.藝文志》:「漢興,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
  • 註十九:出自於《史記.侯世勃世家》。
  • 註二十:此詩為作者〈獻給「韓信爺」的三首詩.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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