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在地:新城神社舊址古蹟之活化呈現與實踐」 課程背景與分享(三):我與域外的相遇

徐悅玲 中國語文學系學士生

  當初會選這堂課,單純是因為想去太魯閣。那時候的我是一無所知的、驕傲的現代都市人,我覺得現世的和平、安穩、進步、文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直到我踏進了教室。

  第一堂課是聽金尚德老師的演講,老師是混跡峽谷數十年的專家。峽谷溪水的沖刷,岩壁的鋒芒,老師都用一片赤誠包容著。像是蚌殼,含著尖銳的砂礫,凝出一顆珍珠。這堂課就是這顆珍珠,講的是消失在歷史課本的「太魯閣戰役」。那是一場對政權來說極為尷尬的戰爭。

  對國民政府來說,這不很重要,不過就是小日本撫番的過程罷了,要征服總需要流點血,何況流的是日本人跟原住民的血,又在邊陲深山,那就更不重要了。霧社事件改變了日本治臺方針,這更重要一點,講這個就好。

  歷史課呈現出來的是挑選過後的事件,沒有被挑選的東西,不需要浪費寶貴的教師鐘點去講。放在正史中,只剩量化的年代跟數字。

  「1914 年 5 月 17 日至 8 月 28 日發生於太魯閣地區的戰役」,「原住民部落的武裝有各式槍枝約兩千枝,彈藥則約有五萬」,「各路人馬加起來,總共將近三萬人,分別從霧社、立霧溪口和木瓜溪口進入戰場,攻打壯丁總數只有約二至三千壯丁的太魯閣族」。

  但是因為歷史的這份冷靜與疏離,才能撐起沉重的歷史,三個月、三萬人打三千人。情感太深刻、巨大又沉重,書寫不盡、道不明,只好冷卻壓縮,不然裝不下這些日子,裝不下槍枝彈藥與戰場上的人。

  聽完演講,感動是深刻且難以言喻的。演講順著一條路,從山林,從大海,雙向綿延。跟著先人的腳步,感受到我正存在的土地,那份充實到近乎身懷六甲的感動迴旋,上引至胸喉,梗塞其中似不吐不快,但是就像魯迅說的,閉口的時候才是充實的,說出來永遠與實際感受有落差。

  印象猶深,是翻過崇山峻嶺的住民,看見大河,以「生命」為禮讚,那是一種人類特有的浪漫情懷,與水文地理間天生的連結。這樣的浪漫最觸動我,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如同他們的族群,順著自然,順著山稜線,順著上古的河階,順著溪水的匯聚與流向,一點一滴滲入太魯閣的岩壁,倒也是一片桃源。

  這番看來,自海洋而來,逆流而行的人毫無細膩與敬畏可言,飽含自大狂妄與破壞,逆著自然紋理,夾帶著殘暴,一片暴雨刷洗太魯閣的岩壁,想要把滲入岩壁深處的民族掏洗出來,掏不出來就摧毀。

  這些心痛的感覺是很真實又深刻的。

  一條河的兩端,將河水拉成了天平,一邊是人之善,一邊是人之惡,最終,惡仍然贏下這場拉鋸戰,但就歷史而言,似乎是千百萬個「各種的不得不做」,集結成為否,也是千百萬個「莫名的必須去做」集結成為善。

  演講中,我被金老師那份尋找遺跡的熱情與毅力深深感動,聽見他渡溪又攀岩,最終找到吊橋遺跡時,我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也許一般人不懂「找到遺跡」可以幹嘛,那是尚未消失的時間的痕跡,是時光的證明,也見證了峽谷的歷史,那是被萬千靈魂鐫刻的遺跡。

初遇:思考與生命的交匯

  第一次的駐地學習深入天祥,那是我第一次入峽,頗有桓溫讚嘆「絕壁天懸」的感慨,那時候開始觀察峽谷,我覺得像音樂,像《台灣追想曲》,我配著音樂想,想路是怎麼鋪就的,想日本官兵怎麼離鄉背井,最後莫名死在這裡;想族人怎麼在喝了酒之後以一抵十,面對最新最兇悍的槍炮彈藥,誓死捍衛自己的家;想這些人死亡、戰鬥然後死亡的時候,他們家裡的嬰兒。每個樂句都會引發環境的共鳴,或是一次冷顫或是低沉的共響,最後是娓娓道來。

定音鼓的每一下與心跳契合,越往裡面走,是曲子的壯闊,怎麼有山可以這樣高,怎麼有溪谷可以這麼深。當然比之珠穆朗瑪不足,比之科羅拉多不足。這不是太魯閣的不足,是眼界與心靈的不足,「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地理上的移動,讓我有所觀,真正有所感是住了一夜,早上起來才有。

  「時間」這件事是產生感覺的關鍵。一樣的山壁,一樣的風景,一樣的溪谷,少了空間推移的目不暇給,專心致志的看著相同的景物,才感受到古今,那些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不管是族人還是日本人或是漢人,也都看著這方溪谷。那首詩是這樣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音調生存在有形的空間,被聽到,節拍則生存在時間,可以把相同的時間切分成無數塊。兩者相合成為了最偉大的象徵。

  晚上是上課時間,我們聚集在教堂,戴神父笑著,看著慧珍老師播放的老照片,像是一個個碎片,拼湊、喚起他的回憶。我觀察神父說的。還有第二天早上我們圍在一起,討論的宗教與太魯閣、與人的關係,我有一些想法。

  關於西方宗教來東方世界或是部落裡面傳教這件事,有很多種看法。

  王鼎鈞的母親受盡人間苦難,在山東蘭陵教會剛成立時,聽到西方傳教士講教義,說了一句「我不要來生」就拉著王鼎鈞一起去教會了。這是一種看法。一個太魯閣族的朋友說外來的宗教毀滅了他們傳統的信仰,是自私與自大的居高臨下。這是一種看法。神父說不要國籍不要福利,來台灣就是奉獻。這是一種看法。

  我先是聽到神父的想法,再來看見太魯閣朋友的說法,最後讀到王鼎鈞母親的事。讓我想到《世說新語》,所有的紀錄都是片面的,一個完整的人被拆分成數個不同的面向,這就是《世說新語》好的地方,它呈現的東西是片段的,可是每個片段都是一個人不同面向最精彩的瞬間,交叉互見才能見整體,這是一種挖掘的樂趣。文學是很美好的,但是現實中發生就不盡然。

  就傳教者的方面看是奉獻,確實也是奉獻,不管從情從理觀之,有什麼好圖的?一個地方落後貧窮沒有現代化,地勢險要連生活都快用盡力氣,難不成圖你貧瘠土壤裡面長得歪七扭八的小米桿?

  不過質疑也在情理之中,一個傷痕累累的地方,受盡外來者的欺瞞與掠殺,哪有一刻被真心對待過?今天莫名其妙來了個人,說我就是專門來對你好的,誰會信,你們外來人、平地人就是這樣,連我那些辛苦種出來的乾癟小米桿都不放過!

  像是一個充滿使命感的保母兼任諮商師,要去帶領一個有嚴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患者。或像是一個已經接到今天第三通理財群組電話的人。

  我不太懂宗教是什麼,那是神學家在討論的東西,我沒有能力討論,但是我懂信仰。那是心靈中最安穩不疑的那一塊,是純正的信念──像是一顆卵,由外界給予,然後在人們心中孕育,每個人都會孕育出不一樣的胎兒。那是很純粹又崇高的信念,可以讓一個人很簡單的就超凡入聖。

  可能神父來的時候是帶著這樣的信仰,未必是宗教,他必須要遵從心中的願望跟理想,無論背後有沒有神──他是神父那應該是有的──他都必須要去做,這是信仰。

  但是信仰這種東西很主觀,自己認為的信仰別人不一定認可,就像有些人的信仰就是要殺掉所有不認同他的宗教的人。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認同,於是有了這樣的想法落差。

  即便如此,信仰還是很動人的。那是以自我魂靈鑄造的聖胎,就像是教義之於宗教,gaya(註一)於部落。那是自我立身的教義與 gaya。就是自我意志的極限,像是一支箭用一瞬的一生在追求的靶心。

  意志是動人的,奉獻是偉大的,宗教是神聖的。我在這幾次與戴神父的互動中,看見了這些。

  部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信仰,是他的族群,是他的族群遭遇的傷痛,是他們從長輩口中聽來的,長輩從長輩的口中聽來的,帶著營火味的 gaya。老實說,現在很多 gaya 已經用不上了。但是那是長輩們,已經變成祖靈的親人們終身奉行的準則,保留 gaya,就是保留一份完整的思念。

  所以當那些保留完整思念的人看見族人們不選擇 gaya,憤怒或許因此出現了。人死亡以後要依靠世間的記憶才得以存在,大家開始去記聖經去記他們的故事,漸漸淡忘了自己的故事,這背後的恐慌擔心,變成外在的武裝。這是他的思念、使命與信仰,背負了歷史的哀傷前行,這些陰影抹不掉,我也看見了。

  王鼎鈞母親的話,給我很深的震撼,讓我感覺我更明白宗教一點。宗教是心靈的淨化與靈魂的救贖,是現實苦痛的出口與美好的寄託,是對生活無解之苦難提出的解決辦法。信仰則是以自我完成為宗旨的完滿。

  很多人沒有宗教,也許是因為他們找到另外的苦痛出口,他們明白自己的美好在哪,不需要引導,都是極為聰明的人。但是他們絕對不能沒有信仰,那是生活本身,生存本身的意義。不得不說,這是泛靈信仰很吸引人的地方,世間萬物──其實就是生活──處處充滿了意義與神性,這是對生活的最高禮讚與最美好的眼光。

  有宗教而神聖,有信仰而動人,是神性與人性的結合,最終得其環中。再多的爭鬥與對立,只是信仰在作祟,宗教還是在那邊一如往常,或是一如往常的愛世人,或是不悲不喜的一朵蓮花。

  我想宗教大概是這樣的。

再訪:我與域外的相遇

  好像是第一次,我們有個課程安排是去登山。

  山是神秘又難以親近的,對我這個都市人來說。裡面都是蟲,說不定有什麼妖魔鬼怪,還有蛇,甚至有野豬有熊。

  山是危險的,未知的。相較於山,文明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乾淨、舒適、一眼望去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很安全。進山是一種冒險犯難跟自我挑戰。

  本來要走岳王亭獵徑,天雨路滑,林道上全是青苔,下面就是斷崖,奔騰的溪水在底下咆哮,敢下去就吃了你。還好老師拉住了要往深處走的神父。走上我怕得要死的吊橋,回去岳王亭。那座吊橋只有繩子跟木頭!看著不安全,也很搖晃,板子跟板子中間的縫隙很大,不小心往下一看雙腿就發軟,繩索也長了些東西,反正滑滑的,有些用鐵絲捆綁,扶著走的時候扎了幾下手,破了皮。

  我在橋上緊張得亂叫,也不太敢往下看,就是個落難的公主還在堅持戴好頭上沒有意義的皇冠。

  我們找另一條路登山。走上綠水步道,入口寫著「部分開放」,沿路寫著「注意落石」或是「小心毒蜂蛇」。我照著,很小心。但是過了文明的立牌,到了山林裡,很快就把它忘在身後。

  我忘記我在哪裡,在公路旁轟鳴的溪水聲完全被樹葉擋掉了,縱它外面何其壯麗,這裡就是樹木山林,自成一格。我看著地上人踩出來或是整理出來的路,這是無序中唯一的有序,只要照著走一定不會有問題。

  走在有序上讓我安心很多,我抬頭,樹林間可以見到天空的地方是大蜘蛛的地盤,他們三五成聚落,織了一張大網,盤踞在天空。還在下雨,有些水滴被抓住了,困在網上縮成一顆珍珠,蜘蛛肯定看見了,用他們的好幾對眼睛看水滴折射的光線,折射出我們,太大隻了太多了,吃不下。

  一陣風吹過,萬物顫動,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或摩擦或共鳴。他們無時無刻都在準備接受這樣的風。莊子說「厲風濟眾竅為虛」只會發生在人身上,自然中的萬物早就虛以待風,只有人需要為之虛,還要判斷,還要感知,然後打開自己,多了好幾層。

  正當我準備好好地來一次森林浴,前方「請原地折返」的警告標語又讓我開始緊張。帶隊的神父笑得很燦爛,然後越過去。

  進退失據的同學也就跟著越過去。我才發現人類總是嘲笑領頭羊跳下山崖,羊群也跟著跳下去這件事很愚蠢,盲從云云,其實真正碰到這種情況,人類也難以倖免。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跟著領隊我要去哪裡。

  在這個人生地不熟又危機四伏的地方我還可以去哪裡。

  走過鬆軟的土,有序也潛藏著無序,感覺隨時可以被雨水沖走的道路,只能微舉著雙手讓自己在墜落的時候可以抓住一些什麼。攀過坍塌的地,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坍塌──但我完全興奮不起來。

  我在一顆大岩石上卡住了,我可以往前走,但是在我眼中每一個石頭都在滾動,包含支撐著我的這顆。還好我卡了一下就有人來救我了。

  我卡了一下,但我想了很多。

  這是個開發整理過的步道:有些地方還有護欄,以前沒有。路上碎石多,但總體是平的,以前不是。路上有毒蜂蛇標語,以前沒有。路上有坍方標示,以前沒有。路上有無法通行立牌,以前沒有。這就是生活。

  面對懸崖,只有貼著牆壁前行,只有成功走過與粉身碎骨。面對不平難行的路,以雙足下厚繭抗之。面對毒蜂蛇,祈禱自己平安。面對坍方與斷路,只有過與不過兩種選擇。

  這就是他們回家的路,他們居住的山,這就是生活。

  我注意的大多是腳下的路,太踏實了,我需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朋友們在後面看不見,前面的走得太快我也跟不上,我一個人站在山林與斷崖間,看來看去。

  樹木太濃密,我看不見蜘蛛了,山壁入雲,林深無際,斷崖落絕,只要山壁給我一塊石,只要林木給我一點迷惑,只要斷崖輕輕地剝落一角,我就只能死在這裡。

  人勝不了天,人類引以為傲,一身絕對的意志可以輕易的被一塊巨石砸爛。地上的路就是這樣,人類自以為可以開整自然,在自然中建立自己的秩序,但颱風、地震、甚至不用天災,這些人類秩序終究違抗不了自然,摧毀這些幾年幾十年幾百年的有序,只需要幾毫秒。

  我在有序無序間穿行,有人撐不下去想要離開。但大部分人把這樣對無序的感受與探索視為挑戰並選擇堅持。還好我選擇堅持。

  人類活在自己建造出來的文明,或者說是秩序中,安逸不思域外,以這樣的秩序為世界中心,走到哪裡就應該有路,路上必定要是乾淨無礙的,最好鋪上石磚把地弄平,每隔一點距離就設個廁所。這是生活。

  那塊原地折返是秩序的臨界點,是域內的極限。在域內固然舒適,還可以享受芬多精森林浴呼吸新鮮空氣云云,但只有與域外相遇,才會激發出思考,柏拉圖再同意不過了,「哲學始於震驚」。才發現人類總是喜歡多此一舉,想要掌控所有東西。無法掌控即是未知即是危險,有威脅性的東西都必須要剷除,要讓它變得可以掌控,把它劃分到域內,掌控不了的,就遠遁,就從「請原地折返」開始。

  這是我與域外的相遇。

三巡:完滿之鐘

  最後一次上課,在新城天主堂,神父敲了天主堂的鐘。喔對,神父在天祥天主堂也敲了一次鐘。用鐘聲作結實在是充滿浪漫。

  先來說說天祥的鐘,是在天祥天主堂的早晨。唸禱詞,大家的聲音合在一起,產生所有人都有所共鳴的頻率。每個人的聲音都很清晰,個個分明;每個人的聲音都一樣,和,而為一。群能見己,己能見群。那樣的共鳴讓我全身發麻。頻率是震動,不知道是被音頻震得發麻,還是因為感受到「凝聚」而內心顫動。

  我隱隱約約聽見鐘也對到頻率上了。

  天祥的鐘算小,清脆高亢,鐘面震顫但聲音像一支箭,乾淨俐落,不拖泥帶水的直白與充滿力量,在兩側山壁間反彈然後掉進溪谷裡,穿過耳膜然後消散在腦裡。

  天祥的鐘是年輕的,是毫不猶豫的綻放,燕雀在山林間的跳躍與高歌,溪水中上游的洶湧奔流,或成瀑布傾瀉,或作浪潮席捲,挾帶巨石流沙,氣勢如虹的向海而去,追求永恆的完滿。

  每口鐘都有不同的個性。天祥就是個年輕人,靜是能靜下來,但永遠帶著躁動與躍躍欲試。新城的鐘跟天祥的完全不一樣。

  離開新城天主堂的時候,神父敲了鐘。我看不見鐘。不過它應該比天祥的大一些,音頻更低,高高掛在塔頂,我看不見。不過聲音把我包裹得很完整,幽渺的一聲做開頭,貫穿我的不是那個清脆的聲音而是後續的共鳴,連牙間都為之發顫。像是海水,看不出他的鋒利,只有深沉,一下一下推到岸上再回去。我聽見的時候腦袋只剩下一片空白,淚水在眼眶打轉,我後面才發現那時候的我不自覺的看向鐘的位置,但是看不見,只有天空一片白晃晃,於是我的眼睛也一片空白。

  心靈的空白與視覺的空白讓我的聽覺更強。新城的鐘聲沒有任何雜質,音色是渾圓的、純粹的,就像是心跳聲,每一下都是生命的力度,敲得分明且有力,每一下都是對生命的真誠與熱切。新城的鐘聲是太魯閣的心跳聲。這個鐘聲不是現世人類可以共鳴而就的,是所有埋葬在新城的人的共鳴,不管是神社祭奠的或是碑文安慰的,不管是在地的族還是外來的兵。祂們入土前,是守護的意志,不管是守護部落的那簇篝火,或是守護光芒四射的太陽;祂們入土後是生命的執念,或是發現自己用頭顱肉身守護的太陽,其實裡面藏著一雙做羊羹的手,或是篝火照出心尖那張臉上紋的一角。現世是祂們用停止的心臟換來的,祂們有了新城天主堂的鐘這顆心,就把所有生命的遺憾與執念參進去。

  在祂們死亡後百年,我聽見了鐘聲。那是祂們將自己的所有情感與執念冷卻壓縮後的產物,冷靜乃至於淡漠,只是呈現,化成穩定的心跳聲,讓意志存在。

  新城的鐘是老人,是見證過滄桑的沉穩,如海潮向前,無遠弗屆,是所有悲慘之後抽離的冷凝,是陳述。是山,出聲源自於地殼的爆發,是情緒的極點,卻選擇用最冷靜沉穩的姿態表達。

  再大的事不過生死,再小的事情不過愛恨。鐘面對這些事情,有躁動者,有冷靜者,一口鐘鑄造出來永遠就是這樣,只能躁動到破碎,或是沉穩到永恆,讓不同的人感動。

  鐘被迫從一而終,但是人可以選擇。

  人總是嚮往自己缺乏的東西,沉穩的人喜歡像光芒一樣的聲音,稜角分明的人喜歡圓滿的聲音。我大致就是這樣受到感動的。我可以選擇做天祥的鐘,但嚮往新城的鐘。

  面對歷史上的生死,面對生活的愛恨,我從來都是衝動的,我憤怒所有的傷害,我不平所有的遭遇,我沮喪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失落所有成為既定的事實。我在天祥。

  其實最終只有一途,是接受。「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事件的不完滿是意義的源頭,種族、戰爭、利益、不成熟,都是過去,留下來的是現在的追求平等、和平、公義和尊重,是人性的至善。這是新城鐘的所在,是沉澱後的接受與淨化,用聲音的圓滿,征服歷史的殘缺。

  我們上了遊覽車,鐘的聲音漸漸遠去。

  但是我到了東華,在宿舍的床上入夢前都還聽得見鐘聲。


註解

  • 註一:凡太魯閣族人一生中所遵從的生活規範、價值判斷等文化就稱之為 gaya,包括法律、道德、禁忌、儀式、禮俗、規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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