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陳信傑

陳信傑(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湯不熱(Tumblr)上有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情,呼煙嗑藥的,扎針性虐的,喝尿吃屎的,沒幾歲的小男生想被人疼的,分享私照淫照不管偷拍的還是騙來的。其中「嘴幹」這個關鍵字特別引起我的注意。顧名思義,嘴幹就是把嘴當作小穴或屁眼來幹。每個人嘴幹的定義不太一樣,有一種是把屌往喉嚨插的「深喉嚨式」嘴幹。訣竅是把嘴嘟成O型,把牙齒收在嘴唇內壁之後,塗上潤滑劑,快速地在嘴中抽插,配合臉頰內側肌肉的收縮,營造小穴的感覺。遇到屌大一點的,當然會被插到想吐,幸也不幸,有人享受這樣的感覺,有人則不;另一種是往臉頰插,像清潔大臼齒或智齒的時候,把牙刷伸到臉頰最深處來回刷動那樣。此時臉頰就會像花栗鼠儲藏食物般鼓起來。被嘴幹過的嘴,沒有一張不是變形的。

無論是哪一種嘴幹,跟一開始舉例的諸多行為比起來,既不特別獵奇,也稱不上罪惡或是恐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想到在成功嶺當替代役勤務時發生的事。放心,不是隊上誰嘴幹誰的影片被放到湯不熱那種小事,而是更傳奇,更神秘的事情。

有關於成功嶺中的嘴幹,可以從屌洞說起。屌洞指的是在浴室或廁所的隔板,鑿出一個屌可以伸過去的洞,方便另一隔間的人為你口交的洞。當然啦,成功嶺對於尖銳器械的管制是相當嚴格的,照理來說是不會出現屌洞這種東西的。如果只靠著筆或是鑰匙就要鑿出屌洞,似乎也不太合理。假使隊上真的有人閒到暗槓一根錐子,要在團體生活中的浴廁鑿洞,光是「叩叩叩」的聲響就足夠引起別人注意,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件事。再說了,屌洞的發明,是方便一個想吃屌,另一個想被吃屌的陌生人,不必看見彼此,也可以享受口交樂趣的裝置。但在隊上,誰會是陌生人呢?真不想被知道,在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下,只有金玉良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可以成立。

話說回來,這也沒什麼。陸軍什麼的正規軍我不知道,在替代役這裡,出櫃是會被鼓掌的。換句話說,就大喇喇地約人吧,半夜無人打攪尤其適合。無論是新兵、勤務還是幹部,兩個、三個還是好幾個,不要是誰強迫誰就好。雖然出櫃的役男可能還是會被問一些像「有沒有喜歡過女生?」、「什麼時候確定的?」之類囉哩八唆的問題,但在這裡會被排擠,絕對是那種能力差、沒責任感的天兵,跟性向沒什麼關係。(如果別的中隊是別種情況,我也不能說什麼,我僅代表我所屬中隊的發言)

你要說這是敗壞軍紀嗎?我倒認為軍(男支)成就軍紀啊,這個(男支)是我自造字,與妓的意思一樣,但專指帶把的⋯⋯哎呀,一不注意就扯遠了,你一定不會同意我這個見解吧?但哩哩雜雜跟你解釋那麼多還不是怕你不懂。何況軍裡的生活外界並不熟悉,即使你當過兵,也要想想另一半的女性人口啊。再說,我談的可是小眾替代役呢,你是嗎?不講清楚點怎麼行?

去年,由於我只讀到學士,沒有語言或技術證照,也不是各天堂涼缺開出的指定科系,只得分配到在成功嶺當勤務的地獄雷缺。搞到最後,我也不是照一般程序退伍的,而是因為精神狀況驗退的。後來還有聯絡的役男朋友小羅問我那時是不是裝出來的?他是我小兩梯的學弟,比我矮一點,皮膚黑黑的,身材很精實,給人安全感。說實在,我也不曉得,只好回他那句軍中經典語錄:「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退伍是真的。」

營區裡空氣有時飄著灰。灰特別多的日子,會引起我的過敏,鼻水和咳嗽都停不下來。問過學長才知道,台中的空氣污染嚴重,加上中國那邊來的霾害,風向雨量不對的時候,往成功嶺一帶,過敏體質的人可遭殃了。外加上那佈滿壁癌的建築物,它的水泥漆嚴重脫落,風一吹,粉末與碎片就飄在空中。聽說每隔一陣子,尤其長官巡視前夕,營區裡就會進行大規模粉刷,但那不過是在落漆的牆上再塗一層無用的新漆,不消多久,外層的漆會再次脫落。粉塵配上空汙,簡直共伴效應。

寢室的天花板也有壁癌。幾次回到床上,見到藍色的床墊與豆干般的棉被灑滿了白色略帶灰色的細微粉末,就像從寢具裡長出來的黴菌一樣。我問學長,沒有人反映過這件事嗎?學長說那樣的東西,拍一拍就沒事了,不要想太多。什麼嘛,剛成為勤務的時候還說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反映。像學長那樣不是過敏體質的人當然無所謂啦,對啦,都我不好,我胡思亂想,我心理作用。

除了這些齷齪的事之外,帶新兵的狀況也是很憑運氣。勤務的重要職責之一就是掃廁所,遇到難帶的新兵,可能會遇到的狀況是,便秘個幾天大出來的便太粗太大條,蹲式馬桶沖不下去,勤務役男如我便得拿著長鑱,切菜一般把大便截成幾段,再依序沖下去。

至於上課狀況,難免碰上無聊的講師與乏味的內容。役男們的自制力很差,注意力很容易渙散,鬆懈之後就開始傳紙條,玩井字遊戲,不小心還會笑出來,甚至聊起天。軍職長官在課後便會訓斥眾人。印象較深的是某一次長官嚴厲地喊道:「替代役那八個字不會念啊?紀律啊!紀律拿出來啊!」停頓了幾秒之後繼續吆喝道:「紀律就是要你張嘴就張嘴,要你閉嘴就閉嘴。」我想他的意思是像答數、行禮、唱軍歌的時候,要精神抖擻地喊出來,而上課的時候要安靜聽講。不過我心底詮釋的版本完全不是這樣,差點笑了出來。原來「要你張嘴就張嘴」就是(男支)律呀——另一個好笑的點是,一個男人已經是惡「根」難除,一群男人聚在一起除了變萬惡淵藪以外不會有別的。那麼,又怎麼可能要求萬惡淵藪遵守紀律呢?

淵藪事件過後一個月,也就是下一梯新兵來了之後,二樓西側廁所就發生了我說的那件關於屌洞的事。

我們那棟樓的二樓是這樣設計的,成對稱狀,中央是樓梯,樓梯旁是寢室,然後是分別作為中隊長室與文康室的空間,盡頭兩側都是廁所,西側的有衛浴設備。我們簡稱它東廁與西廁。為了管理方便,東廁常年是閉鎖不用的狀態,時間一久,便空穴來風生出了幾個鬼故事。像是半夜看見穿著陸軍軍服的役男走進去啦,說是這棟樓的前身,還未改成給替代役使用之前,有陸軍義務役在廁所開槍自殺,連死狀都繪聲繪影。傳聞他死在最裡邊蹲式馬桶座隔間,口裡含著槍,子彈打進腦門,又射穿了隔間板,形成一個洞,我想像那正好可以當作屌洞。不用說,這故事一定是騙人的,諸多不合理。但聽著聽著,竟讓我對東廁也有點害怕,晚上盡量不把視線看向那邊。

我遇到的怪事則是在西廁發生的。有天早上五點多,我在西廁倒數第二個隔間大便,也就是相對位置為東廁有陸軍義務役自殺的隔壁間。那天我因為便秘蹲了很久,拉不出什麼東西。我不是因為沒吃蔬菜水果便秘的,而是那天覺得很奇怪,很像有人攀在隔板上方偷窺。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沒發現什麼異狀之後繼續專心大便。然後,不騙你,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一根硬梆梆的屌從我右耳方向的隔板穿了過來。雖然不是沒吃過,但面對一根突然衝出來的東西,還是嚇了一大跳。我沒擦屁股就拉起褲子往外跑(反正也沒大出東西)。此時差不多是早上六點,新訓役男開始折蚊帳。我跑到勤務寢區找好麻吉小羅。我本來是想告訴他有人要餵我吃屌的事,冷靜一想,這件事的嚴重性應該放在廁所被蓄意破壞,鑿出一個屌洞了,於是我這樣說:「小羅,廁所隔板被弄壞了。」

「怎麼壞法?」小羅一邊穿制服一邊說,他顯然也很疑惑。

「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我帶著小羅到事發現場。一併打開兩間廁所的門,發現隔板沒壞,但在差不多胯下的高度,被以黑色麥克筆塗了實心黑色圓圈,塗得一點空隙都沒有像是黑洞,而且隔板的兩面都畫了,一模一樣的位置。小羅沒有多想,只說他要去報告分隊長,有新訓役男私藏麥克筆沒有交出,而且到處塗鴉。

及至晚上,新訓役男們回到一樓的大教室之後,區隊長開始飆罵。並要他們自首是誰幹的好事。沒有人承認之後,區隊長用了些小手段,要每個新訓役男趴在桌上閉上眼睛,現在承認的話沒有人知道誰是害群之馬。結果咧,還是沒有人承認。區隊長更生氣了,其他幹部跟勤務在一旁看得也跟著不安起來,即便不是在罵他們,但忍不住開始懷疑,如果是自己夢遊的時候到西廁畫上去的怎麼辦?正當恐懼像破損的熔爐,裡頭的鐵漿傾瀉而出吞埋眾人的時候,有名新訓役男怯懦懦地舉起手,以為終於有人自首,卻只是報告身體不舒服。那名役男出現過度換氣的症狀,雖然喘息頻頻,卻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樣,一點空氣也吸不到。說完,砰地一聲就倒在座位間的走道上。

救護車送走了他,區隊長最後也以連坐法,扣全體四分作結。

隔天早上,新訓役男與幹部前往大餐廳上課之後,我與其他勤務埋首自己分內的工作。雖然不是很想,但我分配到的是,一個人帶著工具去清除隔間板上的黑色圓圈。

我蹲下來,穿了塑膠手套,抓起菜瓜布,倒了一點松香水在上面,開始奮力地刷。松香水的味道很刺鼻,我試著讓廁所的門保持敞開,但可能是經過設計吧,它會自動關上。並不是很迅速或像自動門那樣滑行般關上,而是被風輕輕帶上那樣。幾次開關之後我便不管它了,專心在我的工作上。

不久,我感到有點頭暈,穿著塑膠手套的手也因為流手汗的緣故濕濕黏黏的——猛然一看,發現不是手汗的關係,我的手套不知道什麼時候脫掉了,讓我感到濕黏的原因是,我的手被一張嘴含住了。是隔板上的嘴。驚駭之餘,我發現除了那張黑洞般的嘴,隔板上還有個男人的輪廓,顏色偏綠的線條,像是一名陸軍跪姿的畫像。他發出聲音,含糊地呢喃著:「救救我⋯⋯」我太害怕了,拿起一根長柄刷,用力地往他嘴裡塞,堵住他的嘴。當他還想說什麼話的時候,我開始賣力地鑢他的嘴。砰砰砰地不讓他說話,讓他窒息。

也許我弄出了太大、太不尋常的聲響,在隔壁掃浴室的小羅跑來關心我,當他打開廁所門的時候,看見隔間內工具灑落一地,菜瓜布、抹布、手套⋯⋯他問我沒事吧?我才回神過來,黑圈已經被刷掉了,也沒有什麼綠色的線條。

「你也不用那麼賣命吧?」小羅說,「刷這麼乾淨。」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我說,緩緩地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蹌。

「這裡臭死了,都是松香水的味道。你該不會是吸鏘(kiang)了吧?」

我搖搖頭。

「好啦,你休息一下,另一邊我來刷就好。」

小羅承諾幫忙之後,我回到寢室床鋪躺了下來。由於到了下午還是昏昏沉沉地,噁心想吐,我便請假到了軍醫那就診,如實地跟醫生報告早上一個人在密閉空間使用松香水洗刷塗鴉並看到幻覺的事。醫生斷定可能是輕微的甲苯中毒,建議我多喝開水以及牛奶,並開了具有止暈、止吐效果的藥品和維他命給我。

這就是我對湯不熱上的「嘴幹」特別在意的原因。有些天真的新訓役男誤會了「嘴幹」兩個字,還以為是只出一張嘴,專講幹話的意思。他們這樣誤會也無可厚非,軍裡的「幹」字滿天飛,做錯事會被威脅「把你幹到飛」,又引伸出「想飛高高嗎」的說法。這樣的「幹」差不多是「罵」的意思,但因為對位階低的人能做出的懲處又不止「罵」,將兩個字直接畫上等號也是不妥的。

我的「嘴幹」指的完全是一種性交的姿勢。由於抽插的部位是臉,它讓一張臉扭曲變形,被插到嘴角上揚的那半臉頰是笑,另一半則是哭。貼文者說最愛看到這種表情,征服感帶來成就感,以及強烈地性愉悅。在軍中半年後我發現,「嘴幹」這個活兒,無論是新訓役男誤會的「用幹嘴人」還是我「用嘴被幹」的版本,到頭來指的是同一件事。封閉的男性群體之中,只存在性與暴力。展現權威或霸凌帶來的快感,可能不亞於射精。

年末,趁著梯次交接間的空擋,要為建築物重新粉刷。除了待退學長另有別的輕鬆工作之外,所有的勤務役男包括我都得拿著漆杯,要將我們那棟兩層樓高的建築物,把壁癌的地方裡裡外外刮乾淨。之後同樣由我們刷上新油漆。

我賣力地握著木製的柄,將金屬刀緣貼著牆壁,由下往上推。早已脆弱不堪的水泥漆都會像傘菌目菇類要散播它們的孢子一樣,整個爆裂開來。我停下手咳了幾聲,然後重複動作。心裡想著,即使退伍後能脫去替代役裝,不過像是這面牆,表面刷上一層新的油漆,然而內部早就被侵蝕了吧?想著的同時,身後傳來中隊長的聲音。

「你看別人都刮掉一面牆了,你還在刮這裡,再混嘛。不喜歡放假是不是?」中隊長說。

「報告,不是」我站起來,盡量中氣十足地回答。

由於整間屋子都在刮壁癌,使得白色的粉塵漫天飛舞。我一邊忍受過敏,一邊努力地刮除舊漆,確實進度比其他隊員慢上許多。如果說身體不適要休息的話,一定會受到更嚴重的侮辱吧。想偷懶嗎?念大學很厲害是不是,刮油漆不肯做是不是?

役男有能不做的事情嗎?

午餐時間,區隊長集合了還在工作的眾人,在廣場排成整齊的隊伍。平常行進其實不需要這麼正式,或許是中隊長或更高階的長官來了吧?我們對著腳步,往餐廳出發。

「一、二、一、二,預備,唱。」區隊長在隊伍前方下口令,役男們的歌聲整齊劃一地響起:

九條好漢在一班,九條好漢在一班,

說打就打,說幹就幹……

役男們張大嘴用力地唱,讓聲音可以毫無保留地傳出去。當我們張大嘴的時候,都像是準備盛接什麼,放進任何可以放進去的東西。

隊伍中的我看著這樣的場面,不禁懷疑我們的嘴是被操控的,接上某種傳輸線一般,唱著不存在於自己腦袋裡的歌,當然也不會知道歌詞有什麼意義。然後「它」就發生了,我前方役男的身軀像被橡皮擦一層一層擦掉一樣,霧一般地消失。從腳開始,然後是手,接著是身體,最後是頭。我轉過身去看後排的役男,他們也是這樣,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張不停開闔的嘴了;一張張的嘴,像隔間板上黑色的洞。它們漂浮在空中,發出劇烈的、嘈雜的、機械卡楯壞掉似的,不能辨識的怒吼。

那時的我再也受不了,失控地叫了起來。

本文為第18屆東華奇萊文學獎決選短篇小說評審獎作品 

作者介紹

陳信傑,市立復興高中戲劇班、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亦曾在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系修習一年,現就讀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文學創作組。寫作興趣以敘事體(故事)為主。文字作品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東華奇萊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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