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關於受困與解放的日常故事──黃雅鴻

黃雅鴻(族文所校友)

Dear 紀老師:

接到你離世的消息後即不斷翻攪關於你的記憶,你修改過的文章、照片、信件、計畫文件,這些經年累月不經意留下來的東西,竟成為生命史檔案,在隻字片語與日常活動中捕捉你在我生命留下的軌跡。

找到一封2012年3月的信,標題是「我錄到了你的聲音!!」是我在博士論文計畫審查後寫給你的;我寫著:「老師,我今天聽上禮拜五proposal審查的錄音,發現你那微弱卻力量驚人的聲音竟然相當清楚耶! 這真是太棒了!!」這大概就是我多年來跟你溝通的方式了,總像孩子般稚氣地跟你分享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有期待你回信,只樂在跟你分享。那時你剛經歷化療,之後失聲了好幾個月,在你戴著小蜜蜂擴音器的情況下,我們仍照常舉行論文計畫審查。我直覺地寫下了「你那微弱卻力量驚人的聲音」,正是你生病的這幾年最讓周遭的朋友學生們感動的形象。

你在2012年1月當面告訴我你即將北上手術的消息,我止住內心的驚愕,不敢告訴你,我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仍故做鎮定地聽著你說,但2018年3月的那個晚上來到你的床榻前時,面對沉睡的你說:「老師你要加油喔!」仍忍不住在你面前淚崩。與你相識這麼多年,除了學習的喜悅與笑點被你觸動,我甚少在你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

在認識你之前,我常像鬼魂般,孤伶伶地在大學校園中飄蕩;對所學的學科毫無認同感,性格孤僻的我,不愛跟同學混在一起,社團活動也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常是瑟縮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跟自己最黑暗也最苦澀的靈魂碰撞著。某日在學校一處佈告欄,看到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的招生傳單,記得是四個摺頁的牛皮紙質,當時的我從未去過東華大學,去花蓮應該不超過三次,我竟然就這樣受到一張傳單的召喚,開始終日在昏暗的小套房裡認真啃起書來(老師我知道你要說我真好騙啦!)

1999年,我如願考上族群所,當時族群所還在人文社會科學院,記得好像是口試結束知道自己被錄取了,我靠在族群所走廊外的陽台邊發愣,你走向我問:「我需要助理,你願意幫我工作嗎?」青澀的我連要做什麼都沒問,驚喜於受到所上老師的青睞,馬上就答應了。很多年以後,這一幕經常清晰地在我腦海浮現,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驚於我們的師生情誼竟就此展開至今。即使至今我已拿到博士學位快四年了,你作為「指導教授」的責任還是無法隨著我的畢業而解脫,我仍常常需要向你掛號看診,你最常說的結語就是:「妳還有什麼疑難雜症嗎?」笑點很低的我還是不時被你的老梗逗得呵呵笑。

剛遇見你的我,就像一個在社會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孤兒,像一隻雛鳥,感覺遇見一個很親的人,他讓我開始自在地跟外在環境相處,找到了思想架接的位置,找到了自在的語言,而開始慢慢長出自信。

事實上很難回答你的神奇之處何在,也很難回答,如果當時認同的老師不是你,現在的我是否仍會對「指導教授」有如此難以抹除的印記。回憶跟你的相處過程,有可能是你幾乎不曾對我有任何負面評價,讓我對你毫無戒心,也因此我的一舉一動常常很自然地曝露在你的面前,有傻不隆咚地對人毫無防備之心的我,有帶著布爾喬亞慣習那個政治不正確的我,有儘管思想不成熟但喜歡憤青認同的我。你對我的「教育」經常發生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你會在我的車子怠速時主動幫我熄火,會在我背包只背一邊時主動幫我拉上另一邊,會不時邀我跟族文系的家人一起中餐,會從你親手做的便當夾幾樣菜幫我偷懶的中餐加菜,會熱情地推薦我哪一個研討會我一定會喜歡。很多年過去,你從未對我厲聲直言,讓我在一個安全無比的空間慢慢長出翅膀、長出視野,也在日常互動中讓我學習友善環境、健康與分享的價值。

跟你的互動從不存在壓力,除了例行性的工作,你交付給我的任務常是帶著好玩、自我挑戰的性質,影響我最深遠的,正是2002年加入原住民族傳統領域與土地的調查計畫,由衷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不過也可能是看上我的戇膽,我才能以青澀的社會技能恣意串連可能合作的族群,因此拓展出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研究領域。此外還有數算不清的原住民族研究學者接待工作,你常幾句話就交待我帶哪位國外學者到部落參訪,因此讓我雖一直從事的是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卻自始就將我的研究視野定位在國際原住民族研究的想像共同體中。

最由衷感謝你的,是你對我的研究多年不間斷的支持。一直到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我才意識到你多年來以自己的科技部計畫支持我的研究,卻從不要求我在工作上有對等的回報,對一個資源薄弱的學術工作者來說是何等幸福的事。每當想起你的對待,我總是忍不住流下眼淚。若不是你,我要如何以從未全職工作的狀態,博士一念就是八年呢?聽聞你離世的消息,最讓我遺憾的就是再也沒有機會當面回報你……。

Dear 紀老師,你有見到馬克思了嗎?去年十一月,你要我到你的後殖民主義課堂中演講,我為那場演講訂下題目:「走出巨鯨,在海洋中重新閱讀帝國主義的狂想及愉悅」,這彷彿是我交給你的讀書心得,我自我探問著:「我們是否能如魯西迪所提供的洞見,走出『巨鯨』,接受自己是群眾的一部分,甚至將自身置於波濤洶湧的暴風雨中?我們又如何在浪漫的殖民地冒險狂想與不帶意識型態的享樂文化中,進行批判性的對位式閱讀?」這是我畢業近四年理出的一點心得,很開心能受你之邀透過演講跟你分享。

以後再跟你分享我的學術生活變化與進展,對著你那永不變的和悅容顏。

雅鴻

2018/3/20


作者介紹

作者黃雅鴻的碩士論文與博士論文均在紀駿傑教授的指導下完成,現任臺北醫學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曾任國立宜蘭大學土木工程學系原住民專班兼任助理教授、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國際事務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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